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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怀尔德坐到他的塑料三轮车上,骑着它转过一排房子,向右拐进一条死胡同,然后吱吱嘎嘎地踏着车,向死胡同的尽头而去。他先是推着三轮车绕过护栏,然后沿着人行道骑车前行。人行道蜿蜒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通向一溜儿二十级水泥台阶。塑料车轮忽而轰隆隆作响,忽而吱吱尖叫。在此,我们“重组”的故事只好让两位吓坏了的、上年纪的老妇人来叙述了。当时,她们正从林中一幢高房子二楼背面的游廊里往下看着。他推着三轮车向台阶下走,一只手倒是紧紧地把着车,但是毫不心疼地让它一路砰砰地颠簸,好像它只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小家伙,没有必要爱惜。他又上了车,骑着过了街,过了人行道,然后骑到高速公路边的斜坡草地上。这时,老妇人们开始叫喊。嘿,嘿,她们说。开始时,她们尚有一点儿试探性,还没有准备接受她们面前发生的事情中所包含的危险。男孩踏着车斜穿着下坡,机灵地减小下坡的角度,然后停在坡底,将他的三轮车对准了对面好像是距离最近的某个点。嘿,孩子,别这样。她们挥舞手臂,情绪激动地寻找有哪个身强力壮的过路人出现在此时此地。与此同时,怀尔德毫不理睬她们的喊叫,或者是在川流不息飞驶而过的大货车、小客车的呜呜声中,根本听不见她们喊什么,他鬼使神差地憋足了劲儿,开始踩着车子过公路。两位老妇人只好目瞪口呆地看着,各自伸出一只手臂悬在空中,祈求这个场面逆转,让小男孩像早晨电视上的卡通人物那样,倒踩他那褪色的蓝黄两色的玩具车回到原地。汽车司机们未能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们从系着安全带的座位上往外看,知道这样的景象与意识中公路上的横冲直撞无关,不属于宽丝带似的现代车流的一部分。速度中具有意义。符号中、模式中、瞬间的生命中,都是如此。这个滚动的小斑点是什么意思?世上某一种力出差错了吗?他们打了方向盘、减了挡、拉响了喇叭,喇叭声穿过漫长的下午,像一只野兽的哀鸣。那孩子甚至都不瞧他们一眼,只顾一直向公路中央一片狭长的浅绿色草地踏着车子。他得意地使足了劲,两只手臂看起来像他的腿一样快速摆动,那圆脑袋则像一个傻小子发狠一般地前后晃动。他要到隆起的中央草地上去,首先必须减速,双脚站在地上将前轮搁上去,依事先盘算好的计划而行,他的动作极其娴熟;旁边众多汽车呼啸而过,喇叭声不绝于耳,司机们的眼睛注视着后视镜。他推着小三轮车走过草地。两位老妇人看着他重新稳稳地骑上车。待着吧,她们叫喊道。别走开。不,不。她们说话就像外国人那样,只剩下几个简单的词儿。汽车不断地驶来,又疾驰进入笔直的路段—没有尽头的飞驰的车流。他开始横穿最后三条车道,像一个跳动的球一样滚离公路的中央草地,一个前轮、两个后轮。然后,晃动着脑袋冲向公路的对面。汽车躲闪、偏到路边、冲过路缘石,吓呆的人们从车窗里伸出脑袋。狠命踏着小三轮车的男孩不可能知道,从楼上游廊里老妇人们俯视的角度往下看,他前进的速度何等缓慢。老妇人们现在沉默不语;因为被排斥在事件之外,她们突然之间感到疲惫不堪。他前进得多么缓慢!他以为自己在一路轻快地前进,又是多么错误!这一切让她们疲惫不堪。汽车喇叭声不断地响起,声浪在空中汇合、平息,再从消失的车后响起、叱斥着。他终于到达了公路的对面,与车流平行地骑了一小会儿,然后似乎失去了平衡,从小三轮车上摔下去,翻了好几个跟斗,最后滚下路堤。一会儿之后,当他再出现时,他已经坐在水沟里,那是沿公路的一段小溪。他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决定放声大哭。他哭了一会儿,浑身都是污泥和水,小三轮车撂在溪边。老妇人们再一次喊叫起来,每人都举起一只手臂挥舞,要挥去刚才的事故。男孩落水啦!她们说。看哪!救命啊!要淹死人啦!他一屁股坐在小溪里,号啕大哭,现在似乎第一次听见她们的喊叫,他的目光越过土堆的路堤,向上投向高速公路那边的树丛。这一来把她们吓得更加厉害。她们喊叫、挥舞双臂,正当她们行将进入无法控制的恐怖前期时,突然有一个过路的“摩托车手”—这些人通常被如此称呼—警觉地刹车、下车、滑下路堤,又把男孩从黑乎乎的浅水沟里拉出来,举得高高的,好让叫喊着的老妇人们看见他。
我们经常到立交桥上去。芭比特、怀尔德和我,我们带了一个装满冰镇茶的保温瓶,先停好车,然后就去观看日落。乌云绝不碍事。乌云增强戏剧效果,它们遮掩光线,也赋予其形状。厚厚的云层毫无影响。光线穿透云层,唯见探照灯光和烟雾中的弧光。阴沉的天空增强了气氛。我们相互之间几乎找不到话说。更多的汽车到来,车停成一行,一直延伸到住宅区。人们从桥的斜坡往上走,来到立交桥上,手里拿着水果、坚果和清凉饮料—大多是中年人和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人还带着网编的沙滩椅,将它们支起来放在人行道上;但是也有年轻的夫妇挽着手臂站在栏杆上向西凝视。天空具有了内容、情感,呈现出一派情绪高昂地诉说的生气。众多彩色的光高高升起,有时好像要散开还原成它们的组成成份。天空中有角塔状的云、小团的暴雨雪、轻轻地降落的电子流。实在难以明白我们对此应该作何感受。有些人见到这样的日落而吓呆了,有些人则决计要兴奋一下,但是我们大多数人不知怎么去感受,准备取两种态度中的任何一种。雨绝不碍事。雨呈现出千姿百态、奇妙变幻的颜色。越来越多的汽车到来,人们步履蹒跚地走上桥的斜坡。这些暖洋洋的傍晚中所弥漫的精神着实难以言表。空中荡漾着一种期待,但是它并非衣着随意的大众所期盼的仲夏的熙熙攘攘、一场沙地赛事—有前后一致的先例、一部保证有反响的历史。这一期盼是内向的、不平静的,几乎是倒退和羞涩的,趋于沉默。此外我们还有什么感觉?当然有敬畏,完全的敬畏,超越以前任何类型的敬畏。但是,我们不清楚自己观看时是怀着惊奇抑或恐怖;我们不明白自己在观看的是什么,或者它表明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它是否永恒、是否属于经验的某个层次,对此我们将逐步调整适应,我们的疑惑将最终被消解于其中,或者它只是某种昙花一现的神秘气氛而已。折叠椅被吱吱嘎嘎地拉开、支起,老人们落座。还有什么可以诉说?落日不去,我们也流连忘返。天空笼罩在魔力之中,显得强大有力,含着精彩的故事。偶尔,有一辆汽车真的驶过立交桥,缓慢地、恭敬地行进。人们不断地上桥来,有些人因为病残只得坐在轮椅里,照料他们的人低躬着身子,推着轮椅上坡。我以前并不知道城里有多少老弱病残之人,直到那些暖意融融的夜晚吸引那么多人群来到立交桥时才恍然大悟。汽车从西方、从高远的光亮处驶来,它们在我们脚下疾驰而过;我们看着它们,好像为了寻找一种符号,好像它们漆得锃亮的车身表面残留着落日的余辉、几乎看不见的光泽或者泄露天机的薄薄尘埃。没有人开收音机或大声说话。某样金黄色的东西从天而降,一股柔意洒向空中。有人在遛狗;有孩子在骑自行车;一个男人手持长镜头的照相机,在等待拍摄的最佳时机。待黑暗降临、昆虫在热空气中嘶鸣,我们就慢慢地开始散开,怯生生地、有礼貌地,一辆车跟着一辆车,重新恢复到我们原先分离的、防备有素的自我。
穿着米莱克斯服的人们仍然留在附近的地区,他们戴着黄色的口罩,将他们的红外线探测装置瞄准地面和天空,搜集可怕的数据。
查克拉伐蒂大夫想与我谈谈,但是我打定主意回避他。他渴望了解我的死亡进展得怎样—也许这是一个有趣的病例。他想把我再次送入成像仪中,那里面有带电的粒子撞击、强风劲吹。但是,我害怕那成像仪,害怕它的磁场、它的计算机化的原子核脉冲,害怕它所了解的有关我的情况。
我不接听电话。
超市货架被重新摆过了。这发生在某一天,事先却未有预告。过道里弥漫着焦躁不安和惊慌失措,老年顾客的面孔上可见沮丧惊愕。他们行走时神志恍惚,时而止步、时而前进;衣冠楚楚的小堆人群在过道里发呆,试图弄明白货架摆放的格局,搞清楚其中的逻辑,试图回忆他们是在哪儿见到过麦酪。他们觉得没有什么理由需要重新摆放货架,也发现不了其中有什么意思。现在,擦洗物品用的海绵与洗手皂搁在一起了,调味品则分散摆放得到处都是。年纪越大的男女,穿着和修饰越是讲究。男人们穿着“桑萨贝尔特”牌的宽松便裤和鲜艳的针织衬衫。女人们脸上扑着粉,一脸大惊小怪的神色,一副手足无措的举止,好像准备有什么忧心的事情发生。他们走错过道,顺着货架张望,有时候突然停下,结果别的购物车就撞到他们身上。只有普通食品仍旧在老地方,白色的包装盒上简单地标着品名。男人们查看购物单,女人们是不会这样做的。现在,人们有一种游荡的感觉,漫无目的和精神恍惚,好脾性的人们被逼得快耐不住了。他们仔细地阅读包装盒上印着的小字,唯恐内中有什么耍弄他们的地方。男人们看的是打上去的日期,女人们看的是食品的成分。很多人无法看清楚上面的字。墨迹斑斑,印刷的内容模模糊糊。他们本来就处于明显和无情的衰老之中,现在又置身于重新摆放的货架和周围大声的喧闹,他们努力想在混乱中找到出路。但是,他们见到了什么,或者他们认为见到了什么,到头来都无关紧要。付款终端配备着全息扫描仪,毫无差错地给每件货物的二进位代码解密。这是波与辐射的语言,或者是死者向生者说话的方式。这就是我们,不管什么年龄,都一起等待付款的地方,我们的购物车上装满了色彩鲜艳的货物。队伍缓慢地移动,使我们满足,让我们抽空瞧瞧架子上的小报。只要不是食品或者爱,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这儿架子上的小报中应有尽有。超自然和外星球的故事。神奇的维生素,治癌的特效药,减肥疗法。对于名人和死者的迷信和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