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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空中毒雾事件 第21节

昨夜大雪伴我入梦,清早空气清新,而且一片寂静。一月份的晨光里有一种严厉凄凉的特性,强硬和自信。靴子踩踏雪地发出一阵阵吱嘎声,高远的天空中飞机划出一道道白色尾流。气候至关紧要,虽然我一开始还未意识到。

我转弯走进我家所在的大街,穿过车行道上口喷白气、手持铁锹铲雪的人们。一只松鼠顺着树枝滑行—这个动作的连续性,使它看起来好像具有自身的自然规律,而不同于我们现在相信的那些规律。当我走完半条街时,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蹲在家中阁楼窗户外面的窗台上。他穿戴着他的迷彩服和帽子,这套服装对于他具有复杂的意义—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拼命想长大的同时,又不想让人注意—这点儿秘密其实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他端着望远镜向东方瞭望。

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回到厨房。门厅里的洗碗机和烘干机运转良好。我从芭比特说话的声音中听出来,她正在与她父亲通电话。不耐烦中夹杂着内疚和担忧。我站到她身后,把冰冷的双手放到她两颊上—这是我爱做的一桩小淘气事儿。她挂断了电话。

“他为什么到房顶上去?”

“海因利希吗?火车调车场出了什么事儿,”她说,“收音机里刚报道过。”

“我应该把他叫下来吗?”

“为什么?”

“他会摔下来的。”

“别对他那样说。”

“为什么不可以?”

“他会认为你低估了他。”

“他蹲在一个外窗台上。”我说,“我总应该做点儿什么事吧。”

“你越露出焦急不安,他就会越往房顶边缘靠近。”

“我知道,但是我仍然必须把他弄下房顶。”

“哄他回房里来。”她说,“要考虑细致和显得关心。让他谈谈他自己,不要做出鲁莽的动作。”

当我上到阁楼时,他已经进了房,站在打开的窗户边上,仍然端着望远镜在看。到处是废弃物,在暴露的梁柱和玻璃纤维绝缘垫之中自有一种特别的情状,令人窒息和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

“收音机里说一辆罐车出了轨。但是我认为它不是从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出的轨。我认为它是被什么东西撞出了一个窟窿。现在那边烟雾腾腾,我可不喜欢那样子。”

“它看起来什么样子?”

他把望远镜给了我,自己朝边上走了一步。我没有爬到房顶的外窗台上去,所以看不见火车调车场和出轨的罐车。但是,烟雾看得很清楚,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浓密黑团在河对岸的空中悬挂着。

“你见到消防车了吗?”

“那地方到处都是消防车。”他说,“但是我看它们好像没有靠得很近,一定是那东西太毒,或者易爆,或者既毒又易爆。”

“它不会向这里飘过来。”

“你怎么知道呢?”

“它就是不会嘛。现在的问题是,你不应该再站在结冰的房顶外窗台上,这让芭贝担心。”

“你认为,如果你告诉我这事让芭贝担心,我就会感到歉疚而不这样做。但是,如果你对我说你为此而担心的话,我还会这样做。”

“把窗户关上。”我对他说。

我们一起下楼到厨房去。斯泰菲正在翻检大红大绿的邮件,寻找优惠券、奖券和有奖竞赛题。今天是中小学最后一天假。山上学院一星期后恢复上课。我让海因利希去把人行道上的雪扫了。我看着他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脑袋微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是在倾听河对岸的警报声。

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阁楼上,但是这一次拿了收音机和公路图。我爬上狭窄的楼梯,向他借了望远镜再一次观察。那团烟雾还在那儿,比以前大了一点儿,事实上现在已经成为直冲天空的一个大团,或许更浓黑一些。

“收音机里称它为羽状烟雾。”他说,“不过它不是羽状烟雾。”

“它是什么呢?”

“像一个形状不定、逐渐增大的东西。一个散发浓黑烟雾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叫它羽状烟雾呢?”

“广播时间宝贵,他们不可能不厌其烦地做连篇累牍的描述。他们有没有说这是什么样的化学品?”

“它称为尼奥丁衍生物或尼奥丁—D。我们在学校里看过的一部关于有毒废物的电影介绍过。还有被录像的耗子。”

“它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部电影不能肯定它对人类有什么影响。电影主要是说耗子长出了致命的肿块。”

“那是电影中所说的。收音机里说什么来着?”

“开始他们说会引起皮肤瘙痒和掌心出汗。但是现在他们又说是恶心、呕吐和气喘。”

“我们谈的是人感到恶心,不是耗子。”

“不是耗子。”他说。

我把望远镜还给他。

“它不会朝这里飘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呢?”他说。

“我就是知道。它今天完全是不活动和静止的。每年这时候有风的时候,都是朝那边而不是朝这边吹的。”

“万一风朝这儿吹怎么办呢?”

“不会的。”

“就这一次是这样。”

“不会的。为什么会那样呢?”

他顿了一下,然后用平淡的口气说:“他们刚刚关闭了部分州际公路。”

“他们当然会想到那样做。”

“为什么?”

“他们就是会那样。明智的预防措施。这是给公用交通等提供便利的一种做法。有很多需要这样做的理由,但是都与风或风向无关。”

芭比特的脑袋出现在楼梯口。她说一位邻居告诉她,罐车的泄漏量达到三万五千加仑。人们正在被告知离开该地区。泄漏现场的上空有一团羽状烟雾。她还说,女孩们正在诉说手心冒汗。

“有一个克服的办法。”海因利希对她说,“告诉她们应该呕吐干净。”

一架直升飞机朝着事故现场飞去。收音机里的声音说:“只供可选容量硬盘使用一段有限时间。”

芭比特的脑袋缩下去不见了。我看着海因利希把公路图用胶带粘在两根柱子上。然后,我下楼到厨房去开支票付账单。这时,我意识到有一些彩色的光点在我右边和身后快速地转来转去。

斯泰菲说:“你从阁楼窗子能看见羽状烟雾吗?”

“那不是羽状烟雾。”

“但是我们必须离开家吗?”

“当然不必。”

“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记得那次我们为什么不能去上学吗?”

“那是在室内。这是在室外。”

我们听见警报声响起来了。我看着斯泰菲的嘴唇做出一串喔嗷、喔嗷、喔嗷、喔嗷的口形。当她看到我在注视她时,便诡谲地一笑,好像从某种心不在焉的快乐中被轻轻地惊醒过来。

丹妮斯走了进来,双手在牛仔裤上摩挲着。

“他们正在用吹雪机向泄漏物喷射东西。”她说。

“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但是它应该是用来使泄漏物变得无害,这并没有解释他们正在对于那羽状烟雾做什么。”

“他们正在设法使它不再变大。”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我说不准,但是如果它再变大的话,有风没风它都会到达这儿的。”

“它不会到达这儿。”我说。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它不会。”

她看了一下自己双手的掌心,就上楼去了。电话铃声响起,芭比特走进厨房,拿起话筒。她边听电话边看着我。我开了两张支票,其间,我隔一段时间抬起头瞄一眼,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看着我。她似乎想从我脸上的表情弄明白她从电话中听到的话所蕴含的意思。我把嘴唇撅成我知道她讨厌的样子。

“那是斯托弗家的人。”她说,“他们直接与玻璃镇郊外的气象中心通了电话。他们不再称它为羽状烟雾。”

“他们现在叫它什么?”

“一团滚动的黑色烟雾。”

“这名称更准确一点儿,这说明他们正在千方百计地解决问题。真好。”

“还有呢。”她说,“预料有某种气团正在从加拿大向这里移动。”

“从加拿大总有一个气团向这里移动。”

“那倒是真的。”她说,“这事儿肯定没有什么新鲜。既然加拿大在北面,那么,如果滚动的烟雾向正南方吹的话,它就会隔得相当远地离我们而去。”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我说。

我们又听到警报声,这一次是另外一种信号,声音也更大—不是警车、救火车、救护车发出的警报。我明白那是空袭警报声,好像是东北方向一个叫锯手镇的小集镇那边发出来的。

斯泰菲在厨房水池里洗好手就上了楼。芭比特开始从冰箱里取东西。她走过桌子时,我抓住了她大腿的内侧。她手里拿着一盒冻玉米,优美地扭动身体。

“或许我们应该更加关注那团滚动的烟雾。”她说,“我们是因为孩子们才坚持说不会有事的。我们不想吓着他们。”

“没有事将要发生。”

“我知道没有事将要发生,你知道没有事将要发生。但是,在某个层次上我们总是应该考虑它一下,仅仅以防万一。”

“穷人居住的暴露地区才会发生这些事情。社会以特殊的方式构成,其结果是穷人和未受教育的人成为自然和人为灾难的主要受害者。低洼地区的住户遭受水灾。棚户区居民遭受飓风和龙卷风之害。我是一个大学教授。你在电视上的水灾镜头中,见到过一个大学教授在他所住的街上划着一条小船吗?我们住在一座整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小城里。附近还有一所名称古怪的学院。这些事在铁匠镇这样的地方不会发生。”

她现在坐在我的膝上,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支票、账单、有奖竞赛表格和优惠券。

“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吃晚饭?”她挑逗地对我耳语。

“我没吃午饭。”

“要不要我做点儿油炸辣味鸡?”

“好极了。”

“怀尔德在哪儿?”她口齿不清地说。我的两只手在她乳房上抚摩,同时我试图用牙齿隔着她的上衣解开她的胸罩扣。

“我不知道。也许默里把他偷走了。”

“我熨好了你的睡衣。”她说。

“太好了,太好了。”

“你付电话账单了吗?”

“找不到账单啊。”

这会儿我俩的声音都含混不清了。她的两臂交叉,压在我的两臂上,使我正好看得清她左手里的玉米棒尖盒子上的食用说明。

“让我们想想那滚动的烟雾吧。就想一会儿,行吗?它可能是危险的。”

“罐车里装的东西都是危险的。但是其效果都是远期的,我们必须做的全部事情就是避开它。”

“我们千万要把这事放在心上留意着。”她说,一边站起身来,将一只冰盘在水池边上反复敲打,三三两两的冰块被打了出来。

我向她撅起了嘴。然后我再一次爬上阁楼。怀尔德与海因利希在一起,后者向我迅速一瞥,带着责备的眼光。

“他们不再称它为羽状烟雾了。”他说此话时目光不与我对视,似乎为了使他自己免受见到我的窘态。

“我已经知道了。”

“他们现在叫它滚动的黑色烟雾。”

“好。”

“为什么这样就好?”

“这说明他们现在大致在正视这件事了。他们是完全掌握情况的人。”

我摆出了一副厌烦而果断的神气,打开窗,端起望远镜,爬到房顶的外窗台上。我穿着厚厚的套头衫,在冷空气中感觉够舒服了;但是我设法保证自己的身体重心侧向房子,我儿子还伸出手臂抓住我的裤腰带。我感觉到了他对我这小小使命的支持,他甚至满怀希望地相信,我能够把我成熟和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分量加在他正确的观察上,从而使其站得住脚。这样做毕竟是父母的职责。

我举起望远镜,穿过越来越沉的暮色张望。在化学品的烟雾下,是一片紧张和混乱的情景。探照灯光在调车场里扫来扫去。军用直升机在不同的点上往下面的出事现场发射一道道光束。警察巡逻车的彩色灯光与这些宽阔的光束交相辉映。罐车死死地躺在铁轨上,雾气好像从它一头的窟窿中升腾。显然是第二辆车上的连接装置戳破了罐车。消防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救护车和警车停得更远。我能够听到警报声、手提扩音器里的呼叫声,一股无线电静电在冷空气中使之略略变调。人们从一辆车子奔向另一辆车子,卸下仪器设备,抬着空担架。另外一些人穿戴着黄色米莱克斯服和防毒面具,拿着死亡测量仪器,在亮闪闪的烟雾中缓慢地移动。吹雪机向罐车及其四周喷射一种粉色的物质,它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状的浓雾,看起来好像爱国节音乐会上巨大的装饰物。吹雪机是用于机场跑道的那种,警车则是运输暴乱中伤亡者的那种。烟雾从红色的光束里飘进黑暗,然后又从探照灯的白光中飘出。穿米莱克斯服的人像登月者似的小心行进,跨出的每一步都是令人焦虑的举动,而非出于人的本能。着火和爆炸在此已算不得什么危险。这种死亡将会渗透,渗入人的基因,在尚未出生的人体内显示出来。他们陷入了关于时间性质概念的困境,行进时好像在穿越无垠的、飘动着月球尘土的荒滩。

我有点吃力地爬回房里。

“你觉得怎样?”他说。

“它仍然悬挂在那里,看起来好像扎根那地方了。”

“所以你是在说,你认为它不会到这里来。”

“我从你的话里听得出来,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认为它会到这儿来,还是不会?”

“你要我说它一百万年后也不会到这里来。然后,你就可以用你的一小堆数据来攻击。说吧,在我爬到外面去的时候,收音机里说了些什么。”

“不像他们以前说过的那样,它不会引起恶心、呕吐、气喘。”

“那它会引起什么?”

“心悸和幻觉。”

“幻觉?”

“它引起人类记忆的虚假成分或者什么的。还不光是这一点。他们现在不再称它为滚动的黑色烟雾了。”

“他们现在称它为什么?”

他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下。

“空中毒雾事件。”

他用一种预示凶兆的干脆腔调,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几个字,好像他意识到了这个特殊情景产生的术语所包含的威胁。他继续仔细地端详我,企图从我脸上寻找某种没有真的危险可能性的保证—对于这种保证他会立即加以否定并斥为虚假,这是他惯于玩弄的一种手法。

“这些事情并不重要。至关紧要的是位置。它在那儿,我们在这儿。”

“一个巨大的气团正从加拿大向这儿移动。”他平静地说。

“我已经知道这一点。”

“那并不说明它不重要。”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要根据情况而定。”

“气候马上要变了。”他简直是对我在喊叫了,他的嗓音中带着他生命中特殊时刻的悲鸣。

“我不仅仅是一个大学教授,我还是一个系主任。我不能在一场空中毒雾事件中逃跑。那是住在穷乡僻壤的养鱼场附近活动房里的人干的事儿。”

我们看着怀尔德倒退着下了阁楼楼梯,那是整幢房子里最高的楼梯。吃晚饭时,丹妮斯几次三番站起身来,一只手捂着嘴巴,急急地小跑步到过道外面的盥洗间去。我们在咀嚼和往食物上撒盐时,尴尬地停下来听她断断续续呕吐。海因利希对她说,她表现出过了日期的症状。她眯着眼瞪了他一下。这个时代盛行使眼色和说不尽的心领神会,我一般来说赞赏这种传递感觉的方式。体温、吵闹声、灯光、脸色、言辞、手势、个性、器械。频繁的对话使得家庭生活成为感性认识的一种媒介,其中包含了惯常的心灵的震撼。

我看着姑娘们半闭着眼睛交谈。

“我们今晚是不是吃饭早了一点儿?”丹妮斯说。

“什么时间叫早?”她妈妈说。

丹妮斯看了一眼斯泰菲。

“是不是因为我们想躲避它?”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斯泰菲说。

“会发生什么呢?”芭比特说。

姑娘们再次互相对视,严肃和长久地交换眼神,表明某种不祥的猜测正在被证实。空袭警报又一次响起,这一次离我们非常近,以至我们都感到不安,甚至设法避开对方的目光,以此来否认某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声响来自我们自己的红砖房消防站,这些警报声十多年没有使用过了。它们汇聚而成的噪音像是某种来自中生代的动物保卫自己领地时发出的粗厉叫声。一只具有大如D-9运输飞机翼展的食肉鹦鹉。野蛮侵扰的巨大喧嚣充斥了整座房子,使它的四面墙似乎都要崩裂。这声音怪物离我们是如此之近,如此确实无疑地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简直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多年来一直躲在我们附近。

我们继续吃饭,动作安静、利索,每一口吃的食物越来越少,请求传递东西时客气礼貌。我们变得小心翼翼和寡言少语,缩小自己动作的幅度,在面包上涂黄油的样子就像是专家在修复壁画。恐怖的粗厉声还在响着。我们仍然避免目光相对,小心地不让餐具发出声响。我相信我们都战战兢兢地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惟有如此,我们才会不被注意。这好像是警报声宣布了某种控制机制的存在—只要我们不争论和打翻食物,我们就可以不激化事态,从而万事大吉。

直待在强烈的阵阵警报声中听见第二种声音时,我们才想到让我们神经质的礼貌小插曲暂告一个段落。海因利希跑过去打开了前门。夜色中混杂在一起的种种声响冲进房来,带着一股清新重又出现在身边。良久之后,我们第一次互相对视,意识到那新的声音是扩音机里传来的说话声,但是无法肯定它说些什么。海因利希回来了,他走路时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神情诡秘。那意思似乎是他让什么重大情况给吓呆了。

“他们要求我们撤离。”他说话时不看我们的眼睛。

芭比特说:“你的印象是不是他们只不过提出一个建议,或者你认为这有一点儿强制性?”

“话是从消防队长车上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来的,车子开得相当快。”

我说:“那就是说,你来不及注意其中的微妙口气。”

“那说话声是大叫大嚷的。”

“因为有警报的缘故。”芭比特帮着说。

“那说的话大概像这样子:‘撤离所有的居所。致命的化学物烟雾,致命的化学物烟雾。’”

我们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正在吃的松软蛋糕和罐头梨。

“我肯定时间还很多。”芭比特说,“要不然他们就会催促我们赶紧行动。我想知道气团移动有多快。”

斯泰菲朗读力士婴儿香皂的优惠券说明,一边轻声地哭。这一来让丹妮斯清醒过来了。她跑到楼上去为我们所有的人整理东西。海因利希一步跨两级楼梯,冲到阁楼上取他的望远镜、公路图和收音机。芭比特跑到食品储藏室,拿了一大堆贴着强身标签的瓶瓶罐罐。

斯泰菲帮助我清理餐桌。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都坐进了汽车里。收音机里的声音说,住在城西的人应该前往废弃的童子军营,那里将有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分发果汁和咖啡。来自城东的人应该走大道前往第四服务区,从那里再到一家称为“功夫堂”的饭馆,这是一座多翼的建筑,四周有亭子、荷花池和活的鹿。

我们属于前一组中的后来者,只能加入到车流中驶上出城的主干道,两旁均是旧车、快餐店、打折药铺和四四方方的电影院,肮脏破败。正当我们等待挤上四车道的公路时,我们听到扩音机里的声音,从头顶上和后面传来,它在向街两边梧桐树和篱笆后面黑洞洞房子里的人们喊话:

“离开所有住所。现在就离开,现在就离开。毒雾事故,化学物烟雾。”

随着广播车在此地街上进来出去,喊话声忽而响,忽而轻,然后又响起来。毒雾事故,化学物烟雾。在话音逐渐微弱之后,其调子仍然隐约可辨,成为一连串在远处回响的声音。看起来,危险要求广而告之的话语必须有韵律,就好像韵律中存在前后一致的连贯性,我们可以用它来抵消涌现在我们头脑中任何无意义和狂暴的事件。

开始下雪时,我们终于来到了公路上。我们相互间几乎无话可说,我们的头脑尚未调整过来以适应现实的事态,荒唐的撤离事实。总的情状是,我们瞧着别的汽车里的人们,企图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猜测我们自己该是何等惊吓。车流移动慢得如同爬行,但是我们想,以这样的速度也总会前进几英里,一旦到达路障缺口处,我们这西行的车流就可以使用所有四条车道了。对面两条车道空荡荡的,说明警方已经挡住了这个方向开来的车辆。一个令人鼓舞的信号。人们在撤离时最容易出现的恐惧,就是权势人物早已逃之夭夭,让我们自行对付一团混乱。

雪下得更大了,车辆走走停停。一家家居陈设商场里正在进行生活方式展览销售。闪亮的灯光下,男男女女站在硕大的橱窗旁边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使得我们自觉好像一群傻瓜,好像是做着各种各样错事的旅游者。为什么他们悠哉游哉地在购买家具,而我们却在暴风雨中惊慌失措地耽搁在乌龟爬行似的汽车中?他们了解某些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在一场危机中,真正的事实就是其他人说它们是什么的任何事情。任何一个人了解的事情都会比你自己了解的来得可靠。

空袭警报仍然在两三个镇上响着。正当我们所有人觉得面前大致有一条通往安全的道路时,前述这些购买家具者都迟迟不行动,不知他们了解些什么内幕?我不停地揿收音机的按钮。我们从玻璃镇电台了解到一些新的重要信息。已经进入室内的人们被要求不得外出。对此我们只能猜测其意义:是不是道路严重堵塞?天空中是否正在飘落尼奥丁衍生物?

我不断地揿按钮,希望听到有人说内幕消息。一个消费者事务问题女编辑,开始从医学角度讨论人体一旦接触空中毒雾可能产生的问题。芭比特和我小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马上与女孩们说话,我则把音量拧小,不让他们听见,以免她们想象这些事情就要发生在她们身上。

“痉挛、昏迷、流产。”那个消息灵通人士以轻快活泼的声音说道。

我们驶过一座三层楼的汽车旅馆。每一个房间都亮着灯,每一个窗户口都挤着人,往外盯着我们。我们成了一群被展览的傻瓜,不仅对于落下的化学物束手无策,而且也任凭他人做轻蔑的评判。为什么此刻不是他们在外面,在寂静、纷飞的大雪之中,穿着臃肿的衣服,坐在挡风玻璃的刮板后面?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到童子军营去,赶快进入大楼,关死房门,拿着果汁和咖啡蜷缩在行军床上,等待危险信号的解除。

车辆开始爬上路边斜坡的草地,形成了极其倾斜的第三条车道。我们身处原先的右侧车道,无可奈何地眼看这些车子在偏离地平线而比我们略高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超越我们。

我们缓慢地驶向一座立交桥,看见上面步行的人们。他们拎着盒子和箱子、床单包裹的物品,一长串人跌跌撞撞进入纷飞的大雪之中。人们怀抱宠物和幼小的孩子,一个老人在睡衣外面裹着毯子,两个女人肩扛一条卷起的地毯。有人骑着自行车,孩子们坐在被拉着的雪橇和手推车中。有人推着超市的购物车,身穿各种各样肥大厚实外套的人们从深深的帽兜里往外张望。有一家人用一张巨大的透明聚乙烯薄膜将他们自己全部罩了起来。他们步伐一致地在他们的罩子下前进,夫妻俩前后各一人,中间是三个孩子,他们都裹在闪闪发亮的雨衣里,作为第二保护层。这整个事情看来是事先充分排练过,而他们现在则心满意足,好像已经等待了几个月来炫耀他们的这套把戏。人们不断地从一条高堤后冒出来,双肩积雪,步履艰难地通过立交桥,数百人怀着悲怆坚定的神色行进着。又一轮警报声响起。前行者并未加快沉重的步伐。他们既没有低头俯瞰我们,也没有抬头仰望天空去寻找随风飘荡的烟雾的踪影。他们只是在狂舞的大雪和斑斑的光亮之中,不停歇地过桥前行。他们身处旷野,紧挨他们的孩子,携带一切可能携带的物品,好像是某种古老的命运的一部分,在厄运和毁灭中,与人类在荒原上苦难跋涉的整部历史相联系。他们身上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使得我第一次对于我们困境的规模感到迷惑。

收音机里说:“信用卡上的虹全息图是一个阴谋,它使得持卡人产生购物欲望。”

我们在立交桥下缓慢行进,听着一阵阵汽车喇叭声和堵在车流中的一辆救护车哀求似的悲号。前面五十码的地方,车辆挤上了一条车道,我们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斜坡上有一辆小车滚了下来,并且跌进我们车道中的一辆卡车里。车流中喇叭声此起彼伏。一架直升机盘旋在我们头顶上,向那一堆撞坏的钢铁发射一道白光。有几个人茫然地坐在草地上,正由两个蓄着大胡子的急救员照料着。有两个人满身是血。一扇打碎的玻璃窗上也有血。血渗透到新降下的雪上。一只褐色的手提包上血迹斑斑。伤员、救护员、冒烟的钢铁,一切都笼罩在强烈而令人恐惧的光芒中,这副情景产生了一部严肃作品的巨大感染力。我们静悄悄地驶过,生出一种奇妙敬畏之情,目睹被撞成一团的汽车和撞倒在地的人们,情绪甚至极为激动。

海因利希一直从后面的窗户往外观察,当这个场景逐渐在远处缩小时他举起了望远镜。他向我们详细讲述了伤员的人数和安置、打滑的车辙、车辆损毁情况。当失事的车辆再也看不见时,他就谈论晚饭时响起空袭警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他起劲地讲着,露出对于此类生动场面和意外情况的赞赏。我想我们都处于同样的精神状态:屈服、担忧、迷惑。我还没想到过,我们之中的一个人会觉得这些事情如此刺激。我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下。他穿着尼龙褡裢的迷彩服,懒懒地坐着,愉快地沉浸在灾难之中。他谈论大雪、车流、步履艰难的人们。他估算我们离开那废弃的营地还有多远,猜测那里有些什么样原始的设施。我从未听见他这样兴高采烈地、滔滔不绝地谈论过什么事。他真是忘乎所以了。他一定明白我们可能都会死。难道这就是“世界末日”来临时的癫狂吗?难道他是在寻求摆脱自己在某桩狂暴和无法抵御的事件中渺小的悲哀吗?他的话音中暴露出对于可怕事物的渴望。

“今年算是温和的冬天还是严酷的冬天?”斯泰菲说。

“比做什么呢?”丹妮斯说。

“我不知道。”

我想我看见芭比特把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嘴巴里去了。我将目光从大路上移开了一会儿,仔细地观察她。她直盯着前方。我假装重新专注于公路,但是乘她不防备时又一次很快转过头来,她似乎正把刚才放在嘴里的什么东西咽下去。

“那是什么?”我说。

“开你的车,杰克。”

“我看见你的喉咙收缩了一下。你咽下了什么东西。”

“只是一颗营养丸。请开你的车吧。”

“你把一颗营养丸放在嘴里,然后都不吮一下就咽下肚子里去?”

“咽什么?它还在我嘴巴里。”

她将脸对着我,用舌头舔着,在脸颊上鼓起一个小包。完完全全是业余骗子的手法。

“但是你咽下去了什么东西。我看见的。”

“那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口水而已。你开车吧,行吗?”

我注意到丹妮斯正在对此发生兴趣,就决定不再追问下去。现在这时候不宜盘问她母亲吃什么药,有什么副作用等等。怀尔德睡着了,斜靠在芭比特的胳膊上。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子划出水淋淋的弧形。我们从收音机中听说,通过专门训练来嗅尼奥丁衍生物的特种犬,正从新墨西哥州遥远地区的一个化学物侦察中心被运送到这个地区。

丹妮斯说:“他们是否考虑过,当这些狗靠近这东西到足以嗅出它时,会对狗有什么作用?”

“对狗什么作用也没有。”芭比特说。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它只对人和老鼠发生作用。”

“我不相信你。”

“去问杰克。”

“去问海因利希。”我说。

“这可能是真的。”他说,显然是在撒谎,“他们使用老鼠来试验人可能得的病,这就是说老鼠和人会得同样的病。此外,如果他们认为它们可能伤害狗,就不使用它们了。”

“为什么不呢?”

“狗是哺乳动物。”

“老鼠也是啊。”丹妮斯说。

“老鼠是有害的动物。”芭比特说。

“老鼠总的来说,”海因利希说,“是啮齿动物。”

“它也是一种有害的动物。”

“蟑螂是一种有害的动物。”斯泰菲说。

“蟑螂是一种昆虫。你数数它的腿就知道了。”

“它也是一种有害动物。”

“蟑螂会得癌症吗?不会的。”丹妮斯说,“既然老鼠和人都会得癌症而蟑螂不会,那就是说,即使老鼠和蟑螂都是有害动物,老鼠也更像人而不像蟑螂。”

“换一种说法。”海因利希说,“她是在说,两种同是哺乳动物的东西比起两种同是有害动物的东西来,具有更多的共同之处。”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在告诉我,”芭比特说,“老鼠不仅仅是有害动物和啮齿动物,而且还是哺乳动物?”

雪变成了雨夹雪,雨夹雪又变成了雨。

我们现在到达的地方水泥路障没有了,中间出现了与路缘石差不多高低的二十码宽的一片花坛。但是,这里没有州警察指挥车辆进入两条新的车道,我们倒是看见一个穿米莱克斯服的人挥手让我们离开出口。就在他的后面是一堆废铁,那里埋着一辆雪犁和一个温纳贝戈人。这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残骸上冒出一缕黄褐色的烟。鲜亮的彩色塑料用具散落在一大片地上。没有受害者和鲜血的痕迹,这使我们相信那辆游乐车压到雪犁上去有一段时间了,从当时的情况看,也许就在心存侥幸的一刹那出了事。一定是大雪迷眼,使得司机在跃过中间地段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物体。

“我似乎看见过这一切。”斯泰菲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次,就像这样子。穿黄衣服、戴防毒面罩的男人。一大堆残骸躺在雪中。它完全与这一模一样。我们都在这儿,坐在车里。雨点在雪上滴出一个个小窟窿。每一件事情都一样。”

这是海因利希告诉我的,说暴露在化学废气中可能使一个人产生幻觉。他说这话时斯泰菲不在场,但是她可能已经从厨房里的收音机中听说过了;她和丹妮斯在掌心出汗和呕吐之前,可能已经知道有关这些症状的事情了。我想斯泰菲并不明白幻觉是怎么回事,但是可能芭比特已经告诉过她了。然而,幻觉不再仅仅是尼奥丁污染的通常症状。它已经被昏迷、痉挛、流产所取代。假如斯泰菲从收音机中听说了幻觉,但是遗漏了其后恶化的更加致命的症状,那就表示她正处于被自己的暗示功能欺骗的状况。她和丹妮斯整个晚上都滞后了。她们掌心出汗晚了,恶心晚了,幻觉又晚了。这一切表示什么?斯泰菲是真的想象她以前看见过这具残骸,还是仅仅想象她自己想象到了它?有没有可能出现幻觉的虚假感觉?是否存在真实的幻觉和虚假的幻觉?我怀疑她的掌心是否真的出汗,或者她只是想像到了某种潮湿的感觉。她是否真是易受暗示,因此出现了她所说的各种症状?

我为人们感到悲哀,也为我们在灾难中扮演的奇怪角色感到悲哀。

假如她没有听到收音机里的话,也不知道幻觉是怎么回事,那怎么办呢?假如她是自然地出现了真正的症状,那又怎么办呢?或许科学家们在把事情越说越严重以前,原先的说法倒是正确的。实际的或是自我引发的症状,哪一样更糟糕呢?事关紧要吗?我盘算着这些以及有关的问题。我在开车子的同时,发现自己正在根据中世纪游手好闲的人们几个世纪以来乐此不疲的诡辩的巧妙观点,一问一答地进行着口头测验。一个九岁的女孩会不会因为暗示的力量而流产?她是否需要先怀孕?暗示的力量会不会强大到足以使整个事情都逆向发展:先流产,后怀孕,然后再月经来潮,最后排卵?月经和排卵,哪一样先出现?我们在谈论的仅仅是症状,还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情况?症状是一种标志,还是一样东西?一样东西是什么?我们如何判断它不是另一样东西?

我关掉了收音机—不是为了帮助思考,而是为了使自己不再思考。车辆颠簸打滑。有人从车窗往外扔口香糖的包装纸;芭比特愤慨地谴责在公路上、在乡村乱扔垃圾的缺乏公德的人。

“我来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从前发生过的事情,”海因利希说,“我们的汽油快用完了。”

指针在刻度盘的E字母上抖动。

“总是会有剩油的。”芭比特说。

“怎么总是会有剩油呢?”

“油箱就是这样制造的,这样你就不会把油全部用完。”

“不可能总是会有剩油。如果你让车继续行驶,就会把油用完。”

“你不会让车永远行驶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停车呢?”他说。

“当你经过加油站时。”我对他说。说话间就见到一个,那是一个日晒雨淋、被废弃的汽车停车场,一排彩旗下傲立着一些油泵。我将车子开进去,跳下车,脑袋缩在竖起的衣领里跑向油泵。油泵没有锁,说明加油站的人是仓促逃走的,一切都照当时的原样留下来而令人好奇,就像普韦布洛文明中的印第安人所留下的工具和陶器、烤炉中的面包、摆好了的三人食用的饭桌,成为萦绕后世一代代人头脑中的神秘事物。我抓起无铅油泵的油枪。彩旗在风中噼噼啪啪地响。

几分钟之后,我们重新回到公路上,这时我们看见一幅壮观和令人吃惊的景象。它出现在我们前方和左边的天空中,促使我们在座位上压低身子、低下脑袋,以便看得清楚一些,我们禁不住用不完整的句子惊呼着对方。这就是那团滚动的黑烟,空中的毒雾,由七架军用直升飞机明亮的探照光束照亮着。直升飞机正在跟踪它随风飘移的动向,将它置于视野之中。每辆汽车里,脑袋在转动,驾车者鸣响喇叭警示他人,两边的车窗上贴着人们的面孔,每个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巨大的黑团犹如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的死亡船只,由一群穿戴盔甲、长着螺旋形翅膀的怪物护送,在黑夜中向前飘移。我们不知该怎样做出反应。这是一团看起来可怕的东西:这么近,这么低,携带着氯化物、挥发油、苯酚、碳氢化合物,或者任何实际有毒的物质。但是,它也是壮观的,它是一个大规模事件的宏伟的组成部分,就像调车场上的生动场面,或者像一群被剥夺了一切的悲剧人物,携儿带女、肩挑食品和家当、步履艰难地行进在大雪覆盖的立交桥上。伴随我们恐惧的是一种近似宗教的敬畏感。对于威胁你生命的东西,你肯定会产生敬畏之感,并且把它看做比你自身庞大得多、更加有力、由本质的和执拗的节律所创造的一种宇宙力量。这就是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死亡,它性质明确并且可以量化;但是目前我们以简单和原始的方式看待它,把它当作洪水和风暴之类的地球的季节性肆虐,某种无法控制的东西。我们的无奈似乎与一个人为事件的想法扯不到一起。

孩子们在车后座上为了占用望远镜而争斗。

这事整个儿令人惊讶。他们似乎正在为了我们而照亮那团烟雾,就像那是声光表演中的一幕,是一团令人愁肠欲断的雾气慢悠悠地飘过一座高高的城垛,那里有一位国王刚刚被砍了头。但是我们现在目睹的并非历史。它是某样神秘的恼人的东西,某种让人从睡梦中惊醒的梦幻情感。直升飞机射出的光焰令人目眩,红色和白色的光线汇成奶油色的光束扫来扫去。驾车者鸣响喇叭,孩子们拥在所有的车窗边,一张张面孔歪斜着,一双双粉红的小手紧贴在车窗玻璃上。

公路拐了弯,渐渐离开了那团烟雾,一时间车辆前进更加顺畅了。接近童子军营的十字路口时,有两辆校车加入到主车流中,车上载的都是铁匠镇疯人院里的疯子。我们认识这两个汽车司机,看到了车窗里熟悉的面孔。我们惯常看见这些人坐在疯人院稀稀落落的篱笆后面草地上的椅子里,或者转着圈子走步,而圈子越来越小,走步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旋转装置上旋转着的坨子。我们对他们生出尴尬的爱怜,见到他们由专业人士勤勉地照看着而感到宽慰。这似乎表明社会结构仍然完整无损。

我们驶过那个“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的指示牌。

车辆用了一个小时汇入驶往营房的单车道。穿米莱克斯服的人用手电棒照照这里,照照那里,并且竖起涂着日辉牌荧光漆的标杆,引导我们进入停车场、运动场和别的空地。人们从林子里走出来,有人头戴照明灯,有人拎着购物袋、拉着孩子、牵着宠物。我们沿着土路摇摇晃晃驶过沟壑和土墩。在主楼附近,我们看到一群拿着写字夹板和对讲机的男女、不穿米莱克斯服的官员、新兴的疏散科学的专家们。斯泰菲与怀尔德两人时睡时醒地睡着。雨停了。人们关掉汽车的前灯,茫然地坐在车里。奇特漫长的跋涉总算结束了。我们等待出现某种满足感、静悄悄的成就气氛中的某种情绪、千辛万苦之后的疲惫及其所预示的安静和沉沉的睡眠。但是,人们只是坐在黑洞洞的汽车里,从关闭的窗户里往外互相张望。海因利希吃一根糖果条,我们听见焦糖和葡萄糖粘住他的牙齿发出的声音。最后一件事就是,有一个五口之家从一辆千里马牌汽车中走出来。他们身穿救生衣,手持火把。

有几个人周围聚集了小堆人群。那是信息和谣言的来源。其中一个人是在化工厂干活的,另一个人则是偶然听到了某种说法,第三个人是州政府某个机构职员的亲戚。从这几个密集的人堆开始,通过住宿地传播出真实的、虚假的和其他各类消息。

谣传说,明天一清早我们就会被允许回家;政府正在设法掩盖真相;一架直升飞机进入有毒烟雾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警犬已从新墨西哥州运达,并冒险在夜间空投到一片水草地;也有人说农耕镇四十年内将无法居住。

种种说法处于永远飘忽不停的状态。没有一桩事比另一桩事更有可能或更不可能,人们惊慌失措得失去了现实感,我们因此没有必要去做鉴别了。

有些家庭愿意睡在自己的车里,而另一些家庭则迫于无奈只好这样,因为此地七八幢楼房里已经没有他们的地盘。我们待在一座大营房里,是童子军营里三座同样的建筑中的一座,现在发电机发了电,我们还是相当舒适的。红十字会提供了行军床、活动取暖器、三明治和咖啡。除了已有的顶灯之外,还加点了一些煤油灯。很多人带着收音机、羊毛毯、沙滩椅、备用衣服,以及与他人共享的多余食物。这地方拥挤不堪,却仍然相当冷;但是,我们看到有护士和志愿工作者,总算觉得孩子们还是安全的,眼前其他处于困境的人、带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和老弱病残者则令我们生出一种坚定和决心,以及无私地希望把他们作为一个共同体的意愿。这个巨大的灰色区域几个小时前还是潮湿的、空无一物的,湮没在历史之中,此刻却是一个奇怪地令人欣慰的地方,充满了一种社区的蓬勃生机及鼎沸的人声。

打听消息的人们从这一堆人扎进另一堆人中,他们喜欢滞留在人多的人群里。我也这样慢慢地在营房里移动。我了解到一共有九处疏散中心,包括这里和功夫堂。铁城尚未全部撤离,本地区其他大多数城镇也未全部撤离,据说州长正乘坐直升专机,在从州议会大厦来此的路上。直升飞机可能会降落在被遗弃的镇外一块大豆地里,好让穿着丛林衫、神色凝重且信心十足的州长在摄影机镜头的范围内,亮相十秒钟或者十五秒钟,以示他坚不可摧的形象。

我在一个最挤的人堆外围小心翼翼地游动时,吃惊地发现我自己的儿子身处事态的中心,正用一种新学来的腔调在演说,口气里有一种对于逃亡的兴高采烈。他正从专业的角度谈论空中毒雾事件,但是他的口气几乎是预言式的揭示。他幸灾乐祸地说着尼奥丁衍生物这个术语,从这声音中获得病态的快乐。人们专心地听着这个半大不小的小子滔滔不绝,他身穿野战服,头戴野战帽,脖子上套着望远镜,腰带上挂着一个即时成像的傻瓜照相机。无疑,人们由于他的年龄而对他刮目相看。他一定诚恳老实,不会别有用心,他对于环境有一种新的意识,他的化学知识新颖、现代。

我听见他说:“他们喷洒在调车场大片泄漏物上的东西可能是苏打粉。但是,这种情况下就嫌太少和太晚了。我猜测天亮时他们要送几架农作物喷粉机到天空中,对毒雾喷洒更多的苏打粉,把它冲开打散,变成上百万个无害的小雾珠。苏打粉是碳酸钠的俗称,它可用来制造玻璃、陶瓷、洗衣粉和肥皂。它也用来制造碳酸氢钠,即你们中很多人夜里在镇上咕嘟咕嘟地大喝的某种饮料。”

人们被这男孩的知识和聪明所打动,因此围得更紧了。听到他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侃侃而谈,我感觉真好。他是否正在发现他的自我在学习怎样从别人的反应当中来确定自身的价值?他是否可能从这个可怕事件的混乱和冲击中,学会在这个世上取得成功?

“或许你们大家都在想,老是在说的尼奥丁衍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在学校里学到过它,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老鼠痉挛等等。所以,行了,它简单极了。尼奥丁衍生物是生产杀虫剂的副产品,它们是被丢弃后堆积而成的一堆东西。其原产品杀死蟑螂,副产品杀死其余的一切东西。这是我的老师开过的一个小玩笑。”

他打了一个响指,又让左腿抖动了几下。

“它在粉末状态下是无色无臭的,而且非常危险,但是似乎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它会对人类或人类的后代产生什么后果。他们进行了多年的试验,然而他们要么是知道得不确切,要么是知道了不说。有些事情公开的话是很糟糕的。”

他舌头舔在嘴角,皱起了眉头并开始喜剧性地抽搐,我吃惊地听到人们大笑起来。

“它一旦渗漏到土壤里去,将会在土里存活四十年,比很多人的寿命都长。五年之后,你们将在自己的衣服和食品中,也在你们家的窗户和老虎窗之间,发现长出了多种多样的菌类。十年之后,你家的金属纱门纱窗将会锈蚀,并开始变得坑坑洼洼和腐烂。壁板弯曲翘起;玻璃脆裂;宠物受伤。二十年之后你可能不得不把自己关在阁楼上,只能等待静观。我想从这一切之中确实可以吸取教训。去了解你们的化学用品吧。”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在那里。这会使他局促不安,让他想起自己从前郁郁寡欢、东游西荡的童年生活。让他在不幸、恐怖和突发的灾祸中焕发青春吧—如果他正在这样做的话。所以,我悄悄地走开了,我经过一个穿着外裹塑料薄膜的雪地靴的男人,向我们先前住过的营房另一头走去。

我们的旁边是属于“耶和华见证会”教派的一个黑人家庭。夫妇俩带着一个十二岁模样的男孩。父子俩正在向附近的人们散发宗教宣传小册子,而且好像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愿意接受小册子的人和心甘情愿的听众。

那女人对芭比特说:“这事不是有些不同寻常吗?”

“现在不再有什么事情让我惊讶了。”芭比特说。

“那不正是事实。”

“会让我惊讶的是,往后是否没有令人惊讶的事了。”

“这话听起来差不离。”

“或者往后是否几乎没有令人惊讶的事了。那倒会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

“上帝耶和华那里有比这更大的令人惊讶的事情。”那女人说。

“上帝耶和华?”

“就是这一位。”

斯泰菲和怀尔德在一张帆布床上睡着了。丹妮斯坐在屋子的另外一头,埋头看《内科医生手册》。靠墙堆着几张空气床垫。应急电话前排着长队,人们打电话给亲戚或者设法与某个听众电话点播节目取得联系。这里的很多收音机基本上都调到这一类节目。芭比特坐在野营椅子里,查看一只帆布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小点心和其他食品。我注意到其中有在冰箱或食品柜子里放了几个月的瓶罐和盒子。

“我想现在可是少吃多脂食品的好时机了。”她说。

“为何专门是现在?”

“这个时刻需要克制和精神上的坚强。我们真的非如此不可了。”

“我觉得有趣的是,你竟然将一次可能的灾难看做使自己、你的家人和成千上万别的人减少多脂食品的一个机会。”

“人们总是在有可能时进行克制。”她说,“假如我现在不吃乳酪,我就非常可能从此不再买那玩意儿。但是这种麦芽我想就不谈了。”

商标的名字看起来像是外国货。我拿起那个麦芽罐头,仔细地看上面的标贴。

“这是德国货。”我告诉她,“吃吧。”

有些人穿着睡衣和拖鞋,有一个男人肩膀上挎了一枝步枪。孩子们爬进睡袋。芭比特打手势,要我凑近一些。

“我们把收音机关了吧。”她低语道,“这样姑娘们就听不见了,她们还没有摆脱幻觉。我想让事情到此为止。”

“假如症状是真的那怎么办?”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为什么不可能是真的呢?”

“他们的这些症状只是广播里说过之后才出现的。”她低声说。

“斯泰菲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有关幻觉的广播吗?”

“她肯定听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广播时你和她在一起吗?”

“我不能肯定。”

“好好想想。”

“我记不得了。”

“你是否记得告诉她什么叫幻觉吗?”

她用匙子从纸盒里舀了一点儿酸乳酪,似乎顿了一下,陷入沉思。

“这事以前发生过。”她最后说。

“以前发生过什么?”

“坐在这儿,边吃酸乳酪,边谈论幻觉。”

“我不想听到这话。”

“酸乳酪在我的匙子里。我看见了它,在我眼前一闪。整个事情。天然、全奶、低脂的。”

酸乳酪还在匙子中。我看着她一副沉思状地把匙子凑到嘴边,试图将这个动作与幻影中原先的相似动作进行比较。我蹲在那里招手让她靠近一点儿。

“海因利希好像正从他的壳里出来。”我低声说。

“他在哪里?我没见到他。”

“看见那一堆人吗?他就在那堆人的中央。他在告诉他们有关毒雾事件他所知道的情况。”

“他知道些什么?”

“现在证明他知道相当多的情况。”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她低声说。

“他很可能厌烦我们。他认为不值得在自己家人面前花工夫表现得有趣和讨人喜欢。这就是儿子们的做法。我们代表了挑战的错误方式。”

“有趣和讨人喜欢?”

“我猜想他从来就有这本事。问题仅仅是要找到合适的时机来施展他的才能。”

她凑近过来,我俩的脑袋几乎碰在一起了。

“你不认为该到他那里去吗?”她说,“让他看见你在人堆里。让他知道他父亲目睹了他了不起的时刻。”

“他看见我在人群中只会感到不安。”

“为什么?”

“我是他父亲嘛。”

“所以,假如你走到那里去,你会因这层父子关系让他难堪并受约束而毁了全部好事。但是,假如你不过去,他永远不会知道你曾目睹他了不起的时刻,因此他会认为他在你面前的行为举止仍然必须像以往一样—有点儿乖戾和被动—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讨人喜欢和兴高采烈的新模样。”

“这是一种两难的境地。”

“我过去会怎么样?”她低声说。

“他会认为是我让你去的。”

“有那么可怕吗?”

“他会认为我利用你来让他做我想做的事。”

“那其中可能有一点儿道理,杰克。但是,如果养父母在血亲之间的小冲突中派不上用场的话,他们还有什么用呢?”

我凑得离她更近一些,说话声音甚至也更低。

“就是一颗营养丸。”我说。

“什么?”

“就是一点儿你不知该怎么办的口水。”

“它确实是一颗营养丸。”她小声说,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O形。

“给我一颗。”

“那是最后一颗。”

“什么味儿—快说。”

“樱桃味儿。”

我收拢双唇,做出吮吸的小声响。手拿小册子的黑人男子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了下来。我俩认真并长久地握手。他直直地盯着我看,给人的印象是,他之所以举家迁徙,风尘仆仆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跋涉,不是为了逃避化学物泄漏,倒是为了寻找一个会明白他的话的人。

“这种事到处都在发生,不是吗?”

“差不多吧。”我说。

“政府对此在做什么呢?”

“什么事也没做。”

“你说出来了,我可没有说啊。只有这一句话才描述了他们正在做什么,而你确切地说出了它。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但是,当你设身处地考虑此事时,他们又能够做什么呢?因为正在到来的事情确确实实在到来。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府强大到足以制止它。就以你来说,你知道印度的常备军有多少人吗?”

“一百万。”

“我没有说出来,你说了。一百万名兵士,他们也没法儿制止它。你知道世界上谁拥有最多的常备军队吗?”

“是俄国吧,虽然越南军队应该提一下。”

“告诉我这一点,”他说,“越南军队能够制止它吗?”

“不能。”

“它到了这儿,不是吗?人们感觉到它了。我们内心里明白:上帝的王国正在到来。”

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头发稀疏,门齿中间有一条齿缝。他悠然地蹲着,看起来灵巧和舒坦。我意识到他穿戴着全套西服领带,脚上却是一双跑鞋。

“现在是不是伟大的时刻?”他说。

我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试图找出正确答案的线索。

“你感觉它在到来吗?它是否在到来的途中?你要它到来吗?”

他说话时踮着脚尖蹦跳。

“战争、饥荒、地震、火山爆发。一切都在开始喷发。用你自己的话说,一旦它形成势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它呢?”

“没有。”

“你说出来了,我没有。洪水、龙卷风、新的怪病的流行。这是不是一个信号?这是不是事情的真相?你有准备吗?”

“人们是否真的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它了?”我说。

“好消息传得快。”

“人们谈论它吗?在你挨家挨户访查时,你是否有印象他们需要它?”

“这不是他们是否需要它的问题。这是我到哪里去搜集签名的问题。这是让我现在马上离开此地的事情。人们问:‘上帝的天国里有没有四季变化?’他们问:‘那里收不收过桥费?是否回收瓶子?’也就是说,我是在告诉你,他们正深入事情的实质。”

“你觉得这是出现了地块隆起。”

“准确地说,是一种骤然的汇聚。我看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个明白人。”

“从统计学角度,地震不是向上的。”

他投给我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我感到自己活该受到这样的对待,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也许,面对坚定的信仰、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欲望,应用统计数字真是太琐碎了。

“你计划怎样度过你复活后的一生?”他说,口气好像是在询问下一个长周末。

“我们都有一次复活吗?”

“你们每个人,不是有罪的恶人,便是被上帝拯救的善人。恶人在大街上行走时就在腐烂和走向毁灭。他们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眼珠从眼眶中滑落出来。凭他们浑身的黏黏糊糊和肢体残缺,你就可以识别他们:这是一些匍匐在他们自己分泌出来的黏液上的人。哈米吉多顿善恶大决战中闪光耀眼的一切都在溃烂。被上帝拯救的人们互相通过整洁和矜持来辨认。凭着他不喜炫耀这一点,你就知道他是一个被上帝拯救的人。”

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从他的头一直到他的跑鞋,都透出平淡自然和讲究实际。对于他怪诞的自信和毫无疑虑,我感到纳闷。难道这就是哈米吉多顿善恶大决战的关键?不能模棱两可,不再怀疑。他随时准备着跑步进入下一个世界。他正在强行将下一个世界渗透到我的意识中去,巨大惊人的事件对于他,似乎都是平淡自然、不言而喻、合情合理、紧迫而真实的。我并未在内心深处感觉到这场大决战,但是我为那些感觉到它的人担忧,他们强烈地渴望着,不断地向四处打电话,从银行取出存款,随时准备着。假如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它发生,它会发生吗?多少人算是足够多的人?我们俩交谈时,为什么像土著人似的蹲着呢?

他递给我一本小册子,名叫《关于世界末日的二十个常见错误》。我费力地从蹲姿中站起来,感到头晕和背疼。大厅前面有一个女人正在谈论有关暴露于有毒物质的情况。她的小嗓门几乎湮没在营房里乱哄哄的喧闹声中,那是人在封闭的大空间中惯常弄出的低沉的吵嚷声。丹妮斯放下手里的《内科医生手册》,然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种眼光她一般是用来看她父亲的,他最近丢了混饭吃的工作时,她就是用这种眼光看他的。

“有什么问题吗?”我对她说。

“你没有听到那女人在说什么吗?”

“暴露的事。”

“就是这事。”她厉声说。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们,”她说,“是你。”

“为什么是我呢?”

“你不是下车去给油箱加油的吗?”

“我下车加油时,空中毒雾在哪儿?”

“就在我们的正前方,你不记得了吗?你回到车里,我们行驶了一小段路程,它就是那时在那里出现在一大片灯光之中。”

“你是在说,当我走下车时,毒雾离我的距离完全可能近到足以淋透我的全身。”

“那不是你的错,”她不耐烦地说,“但是你大约有两分半钟实际上完全置身在雾气之中。”

我向前面走过去。这里排了两行队伍:A—M和N—Z。每行队伍的头上摆着一张折叠桌子,桌上有一台微机。技术人员在附近兜圈子,这些男女的上衣翻领上别着证章,膀子上戴着有彩色标志的臂章。我站在穿救生衣的那一家子后面。他们看起来神采奕奕、兴高采烈且训练有素。即使我们脚下踩着大致干燥的土地,大大高于海平面,距离最近的不祥之水十分遥远,他们穿着的橘黄色背心似乎也并非特别不协调。突如其来的混乱由于其突发性,往往会导致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出格行为。目前的场面中自始至终都可以见到炫目耀眼的颜色和奇怪的行径。

队伍并不长。轮到我走到队列前的桌子时,坐在那里的男人在键盘上打出一些数据:我的姓名、年龄、病史,等等。他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他对谈话似乎有戒心,惟恐违反了某些不确切的规定。他的咔叽布上装左边袖子别着一块绿色的臂章,上面印有一个词:SIMUVAC。

我陈述了所推测的自己暴露在毒雾中的有关情况。

“你在那里待了多少时间?”

“两分半钟。”我说,“这点时间算长,还是短?”

“只要你接触了实在的散发物,就说明我们遇到了一种情况。”

“为什么那团飘移的烟雾没有在风里和雨中消散呢?”

“那不是你每天见到的卷云,那是一个应予严格定义的烟雾。它带有高度浓缩的工业副产品。你几乎可以抛一个钩子到里边去钩住它,然后把它拖到海里,我这样夸张一点儿来说明问题。”

“车里的人会怎么样?我必须开车门下车和回到车里去。”

“现在已知若干不同程度的暴露。我认为他们的情况属于危险性最小的,倒是你完全暴露在其中的那两分半钟让我担忧。皮肤和面部与之直接的接触。这可是尼奥丁衍生物整个儿新一代的有毒废气。我们所谓的最新水平。其万亿分之一的量就能让一只耗子进入永恒状态。”

他以内行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冷峻神气打量我。显然,他没有认真考虑到,那些生活得满足和极有保障的人,不会去与脑死亡的耗子相遭遇。我希望此人站在我这一边,他看得到资料。假如在关于我的暴露程度和存活机会等问题上,能够阻止他随口发表零星的看法,我就准备做出顺从和讨好的样子。

“你胳膊上的臂章真是别具一格。SIMUVAC这个词什么意思?看起来挺不一般。”

“是‘模拟疏散’的缩写。这是州里一个新的行动计划,他们仍然在为此争经费呢。”

“但是,现在的疏散行动并非模拟,它可是真的。”

“我们清楚这一点。但是,我们想用它做一个模式。”

“一种实习形式?你是说你们抓到了一个机会,利用真正的事故来进行这场模拟演习?”

“我们的行动实打实地在街头进行。”

“进行情况怎样?”我说。

“嵌入曲线不如我们希望的平稳。可能性超标。此外,假如这是一场实际的模拟,那么应该说伤亡人员并未安置到我们要求的位置。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按我们所见的情况对待伤亡者。我们在计算机上没有得到流量的跳跃。突然间,它会在整个坐标全景图上三维地流溢开来。你必须考虑这样的事实,即今晚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们仍然要做大量的改进工作,但是,这就是此次练习的全部内容。”

“计算机运作情况如何?你们在系统中应用的是真实的数据,或者只是一些做练习用的东西?”

“你注意看。”他说。

他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敲击键盘,然后捉摸数据屏上代码化的反应—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似乎比他花在我前面的那些人身上的时间要长得多。事实上我开始觉得别人都在看着我。我抱着双臂站在那里,努力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是在五金杂货店里排队,等待收银小姐把要买的粗绳子货款打入收款机里去。这样的做法,似乎是抵消各种事件、对抗计算机中表示我生死的那些圆点组成的通路的唯一办法。不要看任何人,不要暴露任何事情,要保持镇静。原始精神的核心在于,它将人类的无奈表现为高贵和优美。

“你正在生成巨大的数字。”他说,眼睛不时瞄着荧屏。

“我在那儿的外面只待了两分半钟。那是多少秒钟?”

“事情不光是你待在外面这么多秒钟,而是你全部的数据图表。我敲键进入你的历史档案,得到一些括号内带搏动星号的数字。”

“那是什么意思?”

“你最好不要知道。”

他做了一个“别做声”的手势,好像屏幕上正在出现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我不懂他说“敲键进入我的历史档案”是什么意思?这份历史档案究竟在哪里?某个州或者联邦机构、某个保险公司或者信用机构,再或者是医疗信息交流中心?他指的是什么样的历史档案?我告诉了他一些基本的东西:身高、体重、童年疾病。他还知道些什么?他了解我的几任妻子、我的希特勒研究、我的梦想和恐惧吗?

他长着精瘦的脖子,营养不良的脑袋上配着一副壶把似的耳朵—这是战前典型的乡村杀手所装出的无罪模样。

“我是不是要死了?”

“照这里边说的还不会。”他说。

“你什么意思呢?”

“在这么多的话里还没有说到。”

“它要用多少话来说呢?”

“这不是说多少话的问题。这是多少年的问题。十五年之后我们会了解更多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们肯定会遇上某种情况。”

“十五年之后我们会了解些什么呢?”

“如果那时你还活着,我们就会比现在了解的多得多。尼奥丁衍生物的寿命为三十年。那时你就熬过了它寿命的一半时间。”

“我以前认为它的寿命是四十年。”

“在土壤中存活四十年,在人体内是三十年。”

“所以,要活过这东西,我至少要活到八十岁,到那时我才能松一口气。”

“仅就当前我们所了解的情况而言。”

“但是一般的看法似乎是,当前我们还没有足够的了解来肯定任何事情。”

“让我这样答复你吧:假如我是一只老鼠,我就不会待在空中雾团二百英里范围内的任何地方。”

“假如你是人的话怎么办?”

他仔细地盯着我看。我抱着双臂站着,越过他头顶凝视营房的前门。看他,就等于宣布我自己脆弱。

“我不会对自己无法看见或感觉的东西犯愁。”他说,“我会一往直前地过我的日子。结婚,安家,生儿育女。就我们所知的情况而言,你没有理由不能做这些事情。”

“但是你说我们遇上了某种情况。”

“我没有这样说,是计算机说的,整个系统这样说。它就是我们所说的数据库的详实记录。格拉迪尼,J.A.K.。我输入你的姓名、化学物名、暴露的时间,然后敲键进入你在计算机系统里的历史档案。你的遗传情况、个人财产、体检就医情况、心理资料、刑事档案和住院记录。它反应出来的是搏动的星号。这一些并不意味着你马上要发生什么,至少今天或明天是不会的。它只是你的数据的总和。没有人逃避得了它。”

“不管你戴着的那臂章是什么,这个详实的所谓‘记录’记的可不是一次模拟。它是真玩意儿。”

“它是真的。”他说。

我站在那儿彻底僵了。如果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他们或许愿意随我的便。我想我的感觉就像医生将一张X光透视片放在亮光下,显示我某个重要器官的中央有一个星形的空洞时那样。死亡已经到来,它就在你的体内。你被告知正在死亡,却又与之隔离着,你可以在闲时琢磨一下这件事儿,在X光透视片或计算机屏幕上切实地看到所有这一切的可怕陌生的逻辑。当死亡被以图形来表示、以电视来显示时,你就会感到在你的情况与你自身之间有一种怪诞的分离。一个符号的网络已经引入,一整套令人畏惧的技术从神那里争夺过来了。它让你在自己的死亡过程中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此时我需要我的学袍和墨镜。

当我回到营房的另一头时,三个小孩子已经入睡。海因利希正在一张公路图上做标记;芭比特与特雷德怀尔老头及几个别的盲人一起坐在不远处。她的身旁有一小堆超市赠送的花花绿绿的小报,她正在为他们念这些小报。

我需要散散心放松一下。我找到了一张宿营用的椅子,就将它放在芭比特身后的墙附近。这里有四个盲人,一个护士和三个视力正常的人,都面朝读报人围坐成一个半圆。有人偶尔也会停下脚步听上一两段,然后又走开。芭比特读报时用的是她讲故事的声调,她用这同样真诚和轻快的调子给怀尔德讲神仙故事,或者躺在铜床上—下面还一直有嗡嗡的车流声传来—给她丈夫朗读色情文字的段落。

她说有一则头版的报道:“死后重生有奖券保障”,然后就翻到所说的版面。

“普林斯顿大学著名‘高级研究院’的科学家们,提供了绝对和无可置疑的死后重生的证据,从而震惊全世界。属于这所国际知名研究院的一位研究者,应用催眠术诱发了几百名人士的前世经验,他们前世里有人是金字塔的建造者,有人是交流学者,有人是天外来客。”

芭比特读对话时变化着声调。

“‘仅仅去年一年里,’招魂催眠术士灵逖·王声称,‘我已经用催眠术帮助几百人返归前世。最令人惊讶的一个受试者是一位女士,她能够回忆起一万年前中石器时代作为猎人和野果采摘者的生活。这位穿着化纤便裤、身材矮小的年长女公民,前世竟是一个高大威武的男首领,其部落住在一片沼泽地里,用原始的弓箭捕猎野猪。听她如此这般的描述真是妙极了。她能识别的那个时代的特征只有训练有素的考古学家才明白。她甚至还用那时的语言说了若干短语,那种语言与当代德语极为相似。’”

芭比特又回复到平铺直叙的声调。

“健康专家和高能物理学家希弗·查特吉博士,近日在电视直播现场着实让观众吃了一惊,他报告了两位女士已详细归档的案例。她俩原本互不相识,于同一礼拜到他那里要求返归前世,结果发现五万年之前她俩在现已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城里竟是孪生姐妹。两位女士描述该地在神秘地、灾难性地消失在大海中之前,是一座清洁的、被管理得有条不紊的城市,人们可以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时刻安全地漫步街头。目前她俩均为国家航天局的食品专家。

“甚至更令人惊讶的是五岁女孩帕蒂·威弗,她向查特吉博士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她前世的经历中是克格勃的秘密杀手;至今尚未侦破的名人霍华德·休斯、玛丽莲·梦露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暗杀案均是她所为。当年他不留痕迹地给这些名人受害者的大脚趾注射致命的毒汁,因而号称‘毒蛇’闻名于国际间谍世界;该杀手葬身于莫斯科一架坠毁的直升飞机的大火之中,数小时之后,小帕蒂·威弗在艾奥瓦州的大众机械城出世。她不仅身上带有与‘毒蛇’相同的身体标记,而且似乎掌握学习俄语词语的非凡本领。

“‘我对这名受试者做了十几项返归前世的实验。’查特吉博士说,‘我使用最严格的专门技术让她自我否定。但是她所述的情况惊人地前后一致。这是一则有关恶能变善的故事。’小帕蒂说:‘我作为‘毒蛇’死亡的那个时刻,我看见了一轮红光。它好像在欢迎我,在召唤。整个儿是一次温暖人心的精神经验。我仅仅是迎头向它走去,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忧愁。’”

芭比特模仿查特吉博士和帕蒂·威弗不同的嗓音。她模仿的查特吉说的是一种热乎乎的、娴熟的印度腔英语,说话干脆利索。她模仿的帕蒂是当代电影中的少年英雄,荧屏上唯一不惧怕神秘闪烁现象的人。

“进一步的实验更加令人惊奇。小帕蒂揭露,三位超级名人的被谋杀均出于同一个令人惊讶的原因,那就是,他们在各自死亡的那一刻,都秘密占有‘神圣的都灵裹尸布’,后者以其神圣的治疗功能而闻名。娱乐界人士埃尔维斯和玛丽莲都是噩梦般的酒精和毒品的受害者,他们私下里都期望在生活中恢复精神和肉体的安宁,所以在桑拿浴室里对每一个毛孔做了几番清洗之后,实实在在地用‘神圣的裹尸布’擦干自己。多才多艺的亿万富翁霍华德·休斯患有瞬时摄影闪光综合症,这种怪病使他在每次照相闪光之后数小时不能重新睁开眼睛,因此,他显然希望应用‘都灵裹尸布’的神奇力量来治疗。可是,后来‘毒蛇’介入,并迅速地给他注射了那神秘的毒汁。帕蒂·威弗在催眠状态下进一步揭露,克格勃许久以来一直在寻找机会占有‘都灵裹尸布’。他们代表的是政治局即举世闻名的共产党执行委员会的利益,政治局的委员们正在迅速衰老,并为痛苦所折磨。据说,暗杀梵蒂冈教皇保罗二世的企图背后,其真正的动机就是要占有‘都灵裹尸布’—暗杀之所以流产,仅仅是因为‘毒蛇’已在令人恐怖的直升机坠毁中丧生,并重生为爱荷华州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小女孩。

“以下所附无风险奖券,借助意识流计算机技术,保证你能看到几十宗案卷,其中有死后重生、长生不老、前世经历、死后在外太空的生活、灵魂的转世投胎以及个性复活。”

我观察围坐成半圆的那些人的面孔。似乎没有人对此种说法表示惊奇。特雷德怀尔老头点燃了一支香烟,因为自己手发颤而不耐烦,只好在火柴烧着手指时才摇熄它。人们在讨论时显不出有什么兴趣。这种故事深藏在潜在的信念之中。它躲在那儿,让人感到熟悉,并以其自身特殊的方式宽慰人心。这套说法比起家常可以见到的事实来,一点儿不缺乏真实性。甚至芭比特在朗读的声调中,也没有暴露丝毫怀疑或屈尊俯就的迹象。当然,对于这些年长的听众,不管是盲人或不是盲人,我都没有资格感觉优越。小帕蒂敢于向温暖的、欢迎的红光迎面走去,让我感到软弱,变得唯有接受的分儿。我愿意至少相信故事的这一部分内容。

芭比特读了一则广告:斯坦福大学使用直线加速器生产的粒子粉碎减肥法食品,只需三天就有效。

她拿起另一份小报,其头版文章报道了我国的头号通灵术士们以及他们关于明年的预测。她慢吞吞地朗读这些内容。

“若干不明飞行物中队将入侵迪士尼乐园和卡纳维拉尔角。在令人惊异的转折之中,这次进攻变成了战争愚蠢性的证明,导致了美苏两国之间的禁止核试验条约。

“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鬼魂,将在黎明时分被人看见在他的音乐大厦格雷斯兰附近孤独地散步。

“一个日本国际财团收购空军一号,然后把它用做豪华的飞行公寓,它既有空中加油的特别措施,又有发射空对地导弹的能力。

“北美野人将戏剧性地在太平洋西北部风景如画的山区某个营地出现。这种浑身是毛、直立行走的野人身高八英尺,也许就是人类进化中的缺失环,他会文雅地欢迎围观他的旅游者,证明自己是和平福音的使者。

“不明飞行物将使用超力学手段和借助地球材料所没有的、性能强大的缆绳,把早已陷落的亚特兰蒂斯城从加勒比海中它的水中坟墓里拉上来。其结果是将出现一个‘和平之城’,那里,金钱和身份证明的护照全然不为人所知。

“林顿·B.约翰逊的幽灵,为了驳斥近来某些书刊对他的谴责以捍卫自己,将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主管们接触,安排一次电视直播访谈。

“披头士杀手马克·大卫·查普曼将合法地改名为约翰·列侬,并在监狱杀人犯囚室里开始他作为摇滚乐词作者的新职业生涯。

“一群专门炸飞机的敢死队员将要劫持一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并把它炸毁坠入白宫,作为对他们的神秘的隐居的领袖—世人仅知其为‘鲍勃大叔’—的盲目崇拜之举。据总统和第一夫人的亲密朋友们说,这对夫妇仅受到一些轻微的划伤,他们奇迹般地幸存。

“已故亿万富翁霍华德·休斯在拉斯维加斯上空神秘显灵。

“飞碟药品实验室在外太空失重状态下大量制造多种灵丹妙药,将能治愈焦虑、肥胖和情绪不稳。

“已故当今传奇人物约翰·韦恩与里根总统通灵,帮助制订美国外交政策。这位身材魁梧的演员死后变得老练成熟,将提倡充满和平与爱的希望之政策。

“六十年代的超级杀手查尔斯·曼森将成功越狱,并在谈判投降之前的数周内,使加利福尼亚州乡村一片恐怖;投降谈判将在国际创造管理协会的办公室进行,电视台将现场直播。

“地球唯一的卫星月球,将在七月的某个潮湿的夜晚爆炸,它同时引发大潮汐,并在本星球的大部分地区洒落灰尘和垃圾。但是,飞碟清扫人员将使一场世界性的大灾难转危为安,标志了和平与和谐新时代的开始。”

我注视这些听众,他们抱着双臂,脑袋微微倾斜。这些预言似乎没有让他们不安。他们就像平时在电视放商业广告的间歇中,相当尽兴地说些简短和不相干的话语。小报中的未来自有其特殊的机制,它总是让人满怀希望地转移到启示性的事件,它也许与我们自身的直接经验并不非常遥远。我想,瞧瞧我们自己吧:让一团有毒的烟雾驱赶着被迫离开家园,在寒风凛冽的夜晚让人投入车流之中,在临时住处挤成一团,被模棱两可地宣告了死亡。我们已经成为媒体上灾难的公众部分。一小群老人和盲人听众把通灵术士们的预言,看做非常接近于正常发生的事件,因此它们必须事先按照我们的需要和愿望来设想。出于某种有关大规模毁灭的持续感觉,我们一再地想像出希望来。

芭比特念了一则减肥太阳眼镜的广告。老人们听得满有滋味。我走回到我们的地盘上。我想靠孩子们近一些,看他们睡觉。看孩子们睡觉使我感到虔诚,这是精神生活的一个部分。世俗生活中,如果有什么能产生站在一座高大的尖顶教堂里—那里有大理石的柱子,神秘的光束从两排哥特式窗户斜射进来—相同的感觉,那就只有在孩子们的小卧室里看他们睡得香甜了,尤其是女孩儿们。

现在大多数灯都熄了。营房里的吵闹声也沉寂了。人们正在安顿下来。海因利希仍然醒着。他穿戴齐整地坐在地板上,背对墙壁,在读红十字会关于救生的手册。他绝不是那种睡得甜甜的、让我感到太平无事的孩子。这个男孩睡觉时不断翻身、磨牙,睡不好觉,有时还会从床上掉下来,黎明时分在微弱的光线下被发现像胎儿似的蜷缩成一团,在硬木地板上颤抖。

“他们似乎已经控制局面了。”我说。

“谁?”

“外面那帮管事的人。”

“谁在管事?”

“别去管它。”

“我们好像是被抛回到了过去。”他说,“我们在这儿置身石器时代,虽然经历了多少世纪的进步,我们认识了许多伟大的事物,但是我们能做些什么来让石器时代的人们生活得舒适一些呢?我们能不能制造一台冰箱?甚至,我们能不能解释一下冰箱的工作原理?什么是电?什么是光?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每天接触这些东西,但是假如我们发现自己被送回到过去,我们甚至无法告诉人们一些基本的原理,更不能制造某些改善生活条件的东西,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呢!说出一件你会制造的东西来。你会制造一根简单的、往石头上一擦就着火的木棍火柴吗?我们认为自己非常伟大和现代。登陆月球,人造心脏。但是,如果我们被投入时间隧道,面对面地碰到古代希腊人,那会怎么样?希腊人发明了三角学。他们做过尸体分析和解剖。对于一个不会说‘好了不起啊’的古希腊人,你能说些什么呢?你能给他谈谈原子的事吗?原子是一个希腊词。希腊人知道,宇宙中的重大事物,人的肉眼是无法看到的。它是波,它是射线,它是粒子。”

“我们目前做得还行。”

“我们正坐在一间巨大、肮脏的房间里,就像被抛回到了过去。”

“我们有热,我们有光。”

“这些都是石器时代的东西。他们也有热和光。他们还有火,他们将两块火石放在一起打出火星来。你会打火石吗?如果你见到了一块火石,你知道吗?假如一个石器时代的人问你什么是核苷酸,你能告诉他吗?我们怎样制造复写纸?什么是玻璃?假如你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中世纪,并且某种传染病正在肆虐,凭着你所知道的疾病知识和先进医药,你能做些什么来阻止它?现在差不多是21世纪了,你已经阅读过成百上千本书籍和杂志,观看过上百个关于科学和医疗的电视节目。你能告诉那些人哪怕一小件可以拯救一百五十万条生命的关键事情吗?”

“我会告诉他们:‘把水煮开’。”

“当然。还有‘把耳朵背后洗洗干净’,那也大致一样管用。”

“我仍然认为,我们目前做得相当不错。没有什么需要警告的事情。我们有食物,我们听无线电收音机。”

“什么是无线电收音机?它的工作原理是什么?来吧,请解释一下。你现在坐在这样一圈人的中央,他们使用卵石做工具,他们吃昆虫的幼虫。解释无线电收音机是什么吧。”

“没有什么神秘。强大的发射器发送信号,后者在空中传送,然后被接收器接收。”

“它们在空中传送。怎么回事儿?像鸟儿一样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那是魔术?它们以魔术般的波的形式在空中传送。什么是核苷酸?你不知道吗?然而,这些就是造就生命的基石。知识如果仅仅在空中飘游的话,有什么用处?它在计算机之间传播。它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和成长。但是实际上谁也不懂什么。”

“你懂得某些事情。你懂得尼奥丁衍生物。我看见你给那些人讲解来着。”

“那不过是一时的怪念头而已。”他告诉我说。

他又埋首读书。我决定出去吸点儿新鲜空气。外面有几圈人围着五十五加仑的大铁桶里燃烧的火站着。一个男人兜售一辆敞着两侧的车里的软饮料和三明治。附近停着校车、摩托车、被称为救护车的小型篷车。我在四周溜达了一会儿。有人在汽车里睡着了,也有一些人在搭帐篷。一束束光在林子里缓缓地晃动,搜索的声音,沉着镇定的人声在呼唤。我走过从铁城来的一车妓女。车里的灯亮着,一张张面孔贴着窗户。她们就像超市里收款的白肤金发女人,长着双下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一个男人斜倚在驾驶员一侧的前车门,通过开着的一条窗户缝说话,他的嘴里呼出白雾。一台收音机说:“生猪销售前景不佳,市场行情进一步下跌。”

我认出那个向妓女说话的男人是默里·杰伊·西斯金德。他脱去右手手套来握我的手。车窗摇起来关上了。

“我以为你到纽约去度假了。”

“我提前回来看一下那些关于车祸的电影。阿尔丰斯安排了一周时间放映电影,帮助我准备讨论会。我正坐在铁城开出的机场的汽车里,突然警报开始拉响了。司机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只能顺着车流来到这里。”

“你在哪里过的夜?”

“整车人都被指定住到一幢附属建筑里去。我听说有一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就出来了解一下。其中一个女人在外套里穿了一件豹皮斑便装,她还给我看了。另外一个说她的裤裆啪的一拉就开。你觉得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有一点儿担忧所有这些属于生活方式疾病的爆发。我总是随身带着一种有支撑肋的加强型避孕套,它的一个尺码适用所有人。但是,我有一种感觉,面对现代病毒的聪明和适应性,它已经没有多大保护作用了。”

“这些女人好像生意不忙。”我说。

“我认为目前的灾祸还不至于导致性放纵。也许最后有一两个家伙会偷偷摸摸出来,但是不会有大批的人参与纵欲,至少今晚不会。”

“我猜测,人总是需要时间经历某些阶段。”

“那是显而易见的。”他说。

我告诉他,我在有毒烟雾下暴露了两分半钟。然后我简单说了一下与“模拟疏散”计划工作人员的会谈。

“吸入小剂量的尼奥丁,已经在我体内植入了死亡。按照计算机的说法,现在这是正式肯定的了。死亡就在我的体内。问题只是我能否活得过它。它有自己的寿命:三十年。即便它不直接杀死我,它在我体内也许比我活得长。我可能在飞机坠毁时死亡,那么我的遗体入土安息后,尼奥丁衍生物也会茁壮成长。”

“这就是现代死亡的特征。”默里说,“它有独立于我们的生存方式。它的名声和规模在增长。它具有从未有过的气势。我们客观地研究它。我们可以预见它的形状,追踪它在体内的活动路径。我们拍摄它的剖面图,录制它的震动和波的频率。我们离它从未像现在这样近,从未这样熟悉它的习性和姿态。我们了解它的内部状况。但是它不断发育,获得宽度和规模、新的出口、新的途径和手段。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多,它也越来越发育成长。这不是物理学的某种法则?知识和技术的每一个进步,都会有死亡的一个新种类、新系统与之相匹配。死亡就像病毒那样会适应。这是不是自然的一条法则?或者是我个人的迷信?我意识到死人离我们更近了。我意识到我们与死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中。想一想老子的话:‘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他是在耶稣基督诞生前六百年说这话的。现在又一次应验了,也许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灵验。”

他的双手按在我肩上,忧郁地瞧着我的脸。他用最简单的话对我说,他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遗憾。他向我谈到计算机差错的可能性。计算机会出差错,他说。地毯的静电就能使它出错。线路里一点儿绒毛或者毛发也能引起差错。他不相信这事,我也不信。但是他说得有说服力,两眼充满了不由自主的感情,这是一种包容宽广而且深刻的情感。我觉得受到了奇怪的奖赏。他的同情与此情此景是相称的,是一种动人的怜悯和悲伤。坏消息也几乎值得了。

“自从我到了二十来岁,我一直感到恐惧、恐怖,现在果真应验了,我自觉被套牢了,深深地陷了进去,怪不得人们把这叫做空中毒雾事件。它确实是一个事件,它标志了太平年代的终止。这仅仅是开始。等着瞧吧。”

一个访谈节目的主持人说:“你们正在收听广播节目。”油桶里的火堆在燃烧。卖三明治的小贩关上了他的货车门。

“你们这些人中间谁出现过幻觉情况?”

“妻子和女儿。”我说。

“幻觉是有一套说法的。”

“我不想听它。”

“为什么我们会以为这些事情从前发生过?很简单。它们从前确实发生过,是在我们脑子里以未来的幻象出现的。因为这些事情是一些预想,我们无法按其目前的样子,将这些材料纳入我们的意识体系中。它本质上是超自然的玩意儿。我们展望未来,但是尚未学会分析这种经验。所以它藏而不露,直到预想成真,直到我们面对事件。现在,我们就尽可以记起它,将它当做熟悉的材料来体验了。”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出现幻觉情况呢?”

“因为死亡就在空气中。”他轻轻地说道,“它释放了被压制的材料。它使我们接近我们尚未了解的有关自身的事情。我们大多数人可能见到过自己的死亡,但是不知道怎样使这素材显现。或许当我们死的时候,我们会说的头一桩事就是‘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从前来过这儿’。”

他又将双手放回到我的肩上,仔细地观察我,重又浮起感动人的愁容。我们听见妓女们在向什么人喊着。

“我想不再对自己感兴趣。”我告诉默里说,“有没有机会做到这一点?”

“没有。比你优秀的人已经尝试过。”

“我想你是对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希望有点儿事可以做。我但愿自己能够把这事情想透,想到胜过它一筹。”

“更卖力地搞你的希特勒研究吧。”他说。

我看了他一下。他还了解多少事呢?

“汽车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其中的一个女人对默里说:‘行吧,二十五元我干了。’”

“你与你的代理人谈过了?”他说。

她将车窗摇下来盯着他看。她晦涩的表情就像今晚新闻里的那个鬈发女人一样,后者的房子埋在泥石流里了。

“你明白我说的是谁。”默里说,“那个保证你的情感需要以换取你百分之一百收入的家伙,那个当你情绪低落时依靠他振作精神的家伙。”

“鲍比?他在铁城躲避那毒雾。除非绝对需要,他是不会让自己暴露的。”

女人们笑了起来,只见六个脑袋在晃动,这是圈内人之间的笑声,有点儿放肆,表明她们是由不易被我们其他人赞同的方式凑合在一起的人。

第二个车窗开了半英寸,一张鲜亮的嘴巴露了出来。“像鲍比这样拉皮条的,脑子特别活络。”

第二轮笑声响起。我们不敢肯定,被笑的是鲍比,或者是我们,或者是她们自己。车窗全都关上了。

“这不关我的事。”我说,“但是她愿意花二十五美元和你做的是什么事?”

“海姆利克氏急救法。”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旅行帽下面长大胡子的脸,他凝视着汽车,好像在沉思。车窗上都蒙着雾气,女人们的脑袋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之中。

“当然我们得找一个可以垂直活动的空间。”他心不在焉地说。

“你不会真的指望她把一大团食物呛在气管里吧?”

他瞧了我一下,有点儿吃惊的样子。“什么?不,不,那是没有必要的。只要她发出令人窒息和噎气的声音,只要在我摇晃骨盆时她做深呼吸,只要她乖乖地向后倒入我救命的环抱之中。”

他脱下一只手套来握我的手。然后他走向汽车,去和那个女人核计细节。我看着他敲了后车门。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他挤上了后车座。我走到一只生火的油桶那儿去。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着火堆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谣言。

功夫堂的三只鹿死了。州长在飞机紧急着陆在一个大卖场时摔死了,他的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受了重伤。火车调度场死了两个人,微小的酸性腐蚀斑在他们的米莱克斯服上清晰可见。几批德国牧羊犬,即“尼奥丁嗅狗”由降落伞空投到受灾社区。该地区出现了大批侦察飞碟。到处有裹着塑料布的人在抢劫。两个抢劫者死了。一次种族冲突事件中,六名国民警卫队队员在交火中被杀。有报道说发生了流产,也有早产儿的报道。又侦察到了几团新出现的滚动的烟雾。

传播这些未经证实的消息的人们双臂抱在胸前,踮着脚尖在寒风中跳动着,他们说话时露出一副敬畏恐怖的神色。他们害怕这些事情也许是真的,但同时又被其戏剧特性所打动。毒雾事件释放出一种想象精神。人们编造故事,其他人出神地听讲。对于活灵活现的谣言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人们越来越敬畏。我们对于某个故事,一点儿也不比早先更加容易相信,或者更加容易不相信。但是,现在有了更多的欣赏。我们开始对于自己制造畏惧的能耐沾沾自喜。

德国牧羊犬。那可是让我内心增添信心的消息。结实强壮的躯体,黑黝黝的浓密的皮毛,凶悍的脑袋,东舔西舔的长舌头。我想象它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警惕地大步来回搜寻。它们能够听见我们听不见的声音,在流动的信息中察觉变化。我看见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竖起长耳朵,嗅着钻进内室,它们的身上发出一股热气、毛皮味和储藏的能量相混杂的气味。

营房里几乎每个人都入睡了。我沿着一堵灰暗的墙壁前行。众多的人躺着沉睡,好像在齐声发出鼻息。有人在翻身;一个大眼睛的亚裔孩子看着我在十几个挤在一起的睡袋之间跨步。彩色的光线在我右耳边闪过,我听见厕所里抽水箱的声音。

芭比特裹着她的大衣,蜷缩在一个气垫床上。我儿子像个喝醉酒的乘车上班者那样,坐在椅子里睡着了,脑袋在胸前晃动。我搬了一张轻便折叠椅,放在孩子们睡的小帆布床旁边。然后我坐在那里,俯身向前,观看他们的睡姿。

他们东歪西倒地躺着,四肢垂在床外。在这几张稚嫩温煦的脸上,有一种如此绝对和纯洁的信任,所以我连想也不愿意想它可能用错了地方。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东西,宏大、庄严、令人敬畏至极,足以证明此种光辉灿烂的信赖和内心的信念。狂热的虔诚感在我的心田掠过。它在自然中是无限的,它满怀向往,延伸四方。它显示令人生畏然而微妙的力量,并且遍及遥远。这几个入睡的孩子,就像一则广告中玫瑰十字会会员的人物,从广告版面之外某个地方吸来一束强烈的光线。斯泰菲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然后在梦中又嘀咕什么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好像对我至关紧要。处在我目前的状况,心怀尼奥丁雾团的死亡阴影,我随时随地都在寻找象征符号和暗示,寻找奇特的慰藉征兆。我将椅子拉近一些。她露在睡袋外的脸也许生来就只是为了保护她的眼睛—那两只了不起的、聪明的大眼睛,对于颜色的层次很敏感,对于他人的烦恼警觉得只要一出现就能立刻察觉。我坐在那里观察她。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什么。这一次说出来的是清晰的音节,而不再是梦中的呓语,但是并不真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我拼命想理解。我相信她在说什么,组合成若干有意义的片断。我望着她的脸,等待着。十分钟过去了,她发出两个清晰可闻的单词,既熟悉又难以理解,好像是具有宗教仪式意义的词,是有魔力的咒语或者是出神入化的圣歌片断。

Toyota Celica。

好长一会儿过去之后,我才明白这是一个汽车的品牌。此等事实真相只让我更加惊奇。这个发音美丽动听而又神秘莫测,金光灿灿之中闪现着奇妙。它就像用楔形文字刻写出来的、天空中的一种古老的力的名称。它让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游荡。但是,怎么会这样呢?一个简单的品牌名称,一种普通的汽车而已。这两个几乎没有意义的词,在一个孩子不安稳的睡眠中发出的呓语,怎么竟然使我感觉到一种意义和一种存在?她只是在重复电视广告的口吻:Toyota Corolla,Toyota Celica,Toyota Cressida。超国别的名字,由计算机合成,几乎在全世界都一样发音。属于每一个孩子都有的脑噪音的一部分,藏在深不可测的寂静的区域。不管这种声音来自何方,都令我强烈地感到片刻辉煌超越的冲击。

为此,我得依靠我的孩子们。

我又坐了一会儿,看着丹妮斯,看着怀尔德,我感到无私和精神上的伟大。地板上有一张没人用的气床垫,但是我想睡到芭比特的床垫上,就小心翼翼地躺在她的身边。她正在做梦。她的双手、双脚和面孔都罩在大衣里,只露出一绺头发在外面。我立刻沉到无声无息的海底,陷入幽居海底的螃蟹那样的意识中,静悄悄的,连梦也没有。

好像仅仅数分钟之后,我四周就全都是吵嚷声和骚动。我睁开眼,发现丹妮斯正在捶我的双臂和肩膀。她见我醒了,就开始捶打她妈妈。我们四周的人们都在穿衣服和打行李。响声主要是外面救护车的警笛发出来的。有一个人手持电子喇叭,向我们发出指示。我听见远处有丁当的铃声,然后是一连串汽车喇叭声;当大大小小各种类型的车辆争先恐后地以最快的速度驶向大路时,这声音就会变成全体的哀号,整个牧群可怕的悲鸣。

我终于坐了起来。两个女孩还在设法叫醒芭比特。整个房间正在撤空。我看见海因利希盯着我,他的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喇叭里的声音在说:“风向变化,风向变化。雾团已经转向。毒雾、毒雾,正在向这儿推进。”

芭比特在床垫上翻了一个身,满足地吸了一口气。“再睡五分钟。”她说。两个女孩连连地捶打她的脑袋和双臂。

我站起来,四处寻找男厕所。怀尔德已经穿好衣服,边等待边吃甜饼干。喇叭里那个说话声音又一次响起,就像百货商场里香喷喷的柜台和丁当响的铃声之间大喇叭里单调的叫卖声。“毒雾,毒雾。进你们的车里去,进你们的车里去。”

丹妮斯抓住她妈妈的手腕,把她的手臂摔在床垫上。“他为什么每一件事情都要说两遍?说一遍我们就知道了。他只不过想听自己说话而已。”

她们四肢并用,终于把芭比特弄了起来。我赶忙到盥洗间去。我有牙膏却找不到牙刷。我把牙膏挤在食指上,用食指在牙齿上蹭着。当我回去时,他们都已穿戴好,并且准备停当,正向出口处走去。一个戴臂章的女人在门口分发面罩,是那种只罩住口和鼻的外科用白纱布面罩。我们拿了六个就往外走。

天仍然是黑的,还下着大雨。我们面前满是混乱的场面。陷入泥潭的车子,抛锚的车子,沿着单车道逃亡路线爬行的车子,横穿林子想走捷径的车子,夹在树、乱石和别的车子之间的车子。警报声此起彼伏,喇叭声在绝望地吼叫抗议。到处是奔跑的人,帐篷被风吹上了树,一家一家的人丢弃车辆步行到大路上。我们听见从树林深处发出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人的不连贯的喊叫声。那一切就好像某个殖民地首都被顽强的造反者攻陷。一幅饱含屈辱和罪孽感的波澜壮阔的场面。

我们戴上面罩,穿过瓢泼大雨,跑到自己的车里。不到十码远处,有一帮子人镇定自若地走向一辆“路虎”牌越野车。他们的样子像丛林战的顾问,是一些身材瘦削、脑袋狭长的男人。他们将车一直开进浓密的灌木林,不仅远离泥路,而且远离所有试图寻觅捷径的其他车辆。他们的车子保险杠上贴着一个标签:枪械控制就是思想控制。在这样的境遇中,人们都愿意紧跟右翼外围团体的人。他们有过生存训练。我跟着他们,有一点儿吃力,我们的小旅行车在乱灌木丛中爬坡和压过看不见的石头时颠簸不已。五分钟之后,“陆虎”牌越野车看不见了。

雨变成了雨夹雪,最后下起了雪。

我看见右边远处亮着一排汽车前灯,就开车穿过山沟向那个方向前进了五十码,汽车行驶起来就像平底雪橇似的。我们似乎并不在驶近那些灯光。芭比特打开收音机,里面说从童子军营疏散的人员应该到铁城去,那里正在安排提供食宿。我们听到汽车喇叭声,以为是对收音机里公告的反应。但是喇叭声以急促紧迫的调子不停地响着,在这暴风雪的夜空中,传递出一股野兽的恐惧感与警告。

然后,我们听见直升飞机的声音。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我们看见了它,那巨大的毒雾团,现在被十八架直升机照亮着,是一个翻滚着的、状如鼻涕虫的膨胀的毒雾团,巨大得几乎不可思议,超过了传说和谣言。它好像在生成它自身内部的风暴。可以听得见阵阵爆裂声和噼啪声,看得见道道闪光,以及一长串环状的化学气焰。汽车喇叭一阵吼叫,一阵呜咽。直升机像大型器械似的颤动。我们坐在车里,在下着雪的林中,不敢说一句话。那个巨大雾团的中央正在翻腾,它的两端在照明灯光中闪着银光。它在夜空中像鼻涕虫那样蠕动,令人毛骨悚然,直升机在它四周似乎无奈地闲荡。雾团巨大的规模、黑森森的大山压顶似的威胁以及陪伴它的直升机,汇合起来就像是一次全国性的死亡动员,一场耗资数百万美元,广播、电视、报纸和街头张贴画一齐参与的运动。此时一阵强光闪烁,汽车喇叭声越来越响。

我惊恐地想起,在医学角度上,我已经死亡。我与“模拟疏散”行动计划的技术人员谈话的每个细节又极其清晰地重现。我感到自己在好几个层次上是有病的。

当前除了设法把全家带到安全处,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了。我不断地推挡,向车灯亮处和喇叭声响处驶去。怀尔德正在酣睡,在梦中驾着飞机翱翔天空。我拍打加速器,摇晃方向盘,使劲用手腕的力量驾车穿过一片白松林。

戴着防毒面具的海因利希说:“你有没有真正观察过自己的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丹妮斯立刻对此表示出兴趣并说话,好像某个仲夏日我们正在房前游廊上闲聊打发日子。

“你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哪一样是哪一样吗?”

“你的意思是譬如虹膜、瞳孔?”

“那些不过是暴露在外看得见的部位。玻璃体怎么样?晶状体怎么样?晶状体才难以琢磨呢。有多少人了解自己眼睛里还有一个也叫‘透镜’的晶状体?他们以为‘透镜’就一定是‘照相机’。”

“耳朵怎么样?”丹妮斯闷声闷气地说。

“如果眼睛神秘莫测,就干脆忘了耳朵。对别人只要说‘蜗状物’,他们就会瞅着你,像是说‘这家伙怎么啦’。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包含了这整个世界。”

“没有人会在乎。”她说。

“人们怎么可以活一辈子,而不知道自己身体各个部位的名称?”

“腺组织是什么东西?”她问。

“动物腺组织人们还可以吃。阿拉伯人就吃腺组织。”

“德国人吃腺组织。”芭比特说,她的脸上罩着面纱,“说起眼睛,阿拉伯人就吃眼睛。”

“哪几个部位?”丹妮斯问。

“整只眼睛。绵羊眼睛。”

“他们不吃眼睫毛。”海因利希说。

“绵羊有眼睫毛吗?”斯泰菲说。

“问你爸爸去。”芭比特说。

我们涉过一条小溪。我原本不知道那里有条溪,一下子就开了进去。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大家弄到对岸。雪下得很大,雪片穿过空中高高的光束。对话在闷声闷气中继续。我心里想,目前的困境对于我们中有些人而言似乎无足轻重。我要他们注意毒雾事件。我希望自己把大家载到大路上所做的努力得到赞赏。我想告诉他们计算机上的记录内容,即在我的染色体和血液中携带的为时不远的死亡。自怜从我的灵魂中渗出。我试图松弛下来,并回味一下。

“我会给这辆车上任何一个人五美元。”海因利希从他的防护面罩里往外说,“如果你能够告诉我,埃及人在建造金字塔时和中国在建造长城时,哪里死掉的人更多—你还得说出每一个地方五十个人中有多少人死掉了?”

我跟着三辆履带式雪地汽车穿过一片空地。它们散发出一种机灵高兴的神气。毒雾依然可见,化学物追踪器在雾团中央的弧光中缓慢地穿梭。我们的汽车驶过一家一家步行的人,看见一长串成对的红灯弯弯曲曲地穿过黑暗。我们缓缓地驶离树林,其他车子里的人睡眼惺忪地瞧着我们。我们到达大路花了九十分钟,然后又花了三十分钟才到达立交公路,再由此地向铁城进发。在此,我们遇到了功夫堂来的一帮子人。汽车喇叭嘟嘟地响,孩子们挥舞着手臂,就像是旅行车队在圣菲小道上大会聚。从后车镜中仍然可以看到雾团高挂在空中。

克莱纶,赭色发烟硫酸,“红魔”牌麻醉药。

我们在黎明时分抵达铁城。公路所有的出口处都有检查站。州警察和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分发了油印的有关疏散中心的指示。半小时之后,我们和别的四十个家庭一起来到一幢临街四层楼房的顶层,那是一个废弃的空手道馆。没有床,没有椅子。斯泰菲拒绝摘下防毒面具。

到了上午九点钟,有人给我们送来了气床垫、一点儿食物和咖啡。透过肮脏的窗户,我们见到一群戴头巾的小学生,举着标语牌站在大街上,上面是手写的标语:铁城欢迎邻区的疏散者。他们都是当地锡克族社区的成员。我们不得离开大楼。

空手道馆的墙上贴着海报大小的画,图解人手的六个突出部位。

中午有一则谣言传遍全城,说是技术人员正从军用直升机的吊绳降落,以便在毒雾中央植入某种微生物。这些微生物经过基因重组,被特制成吞食尼奥丁衍生物中有毒物质的东西。它们会实实在在地吞噬翻滚的毒雾,吃它,打碎它,分解它。

这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其性质非常类似于《国家调查员》杂志或《星报》上可能见到的某种东西,使我们有点儿厌烦,就像吃了一顿高热量廉价食品之后那样厌食,却又感觉肚子空空如也。我在屋子里走来逛去,就像我在童子军营里那样,从一个说话的人堆扎到另一个人堆去。似乎没有人明白一群微生物何以能吃掉那么多有毒物质,使天空中不再有这么浓密和巨大的雾团。没有人知道,一旦雾团被吃掉之后,有毒废物会怎么样,或者一旦这些微生物吃完雾团后自己会怎么样。

屋子里到处都是孩子们在拳击空手道练习用的假人。当我回到我们的地盘上时,只见芭比特独自坐着,头上戴一顶针织的帽子,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围巾。

“我讨厌最新的这个谣言。”她说。

“是不是太不着边际了?你认为一团微生物不可能在毒雾中一路吃过去。”

“我认为这世上什么可能都有。我一刻也不怀疑他们会把这小小的生物装进纸板盒中,里面填上透明的塑料泡沫,就像包装圆珠笔芯那样。这才是让我不安的事。”

“居然还有‘定做的’生物。”

“这样的念头,这样的生物,了不起的创造。从一个方面来说,我对此绝对钦佩。只要想一想,那边某个地方居然有人能够变戏法变出这样的东西来,吃毒雾的微生物或什么玩意儿。令人惊奇的事儿没完没了。现在世上仅有的惊奇都是微观的。但是我能与之泰然相处。让我害怕的是,他们是否全面透彻地思考过。”

“你模糊地感觉到某种凶兆。”我说。

“我感觉他们触动了我本性中迷信的部分。每前进一步都比原来的更糟,因为它让我更加害怕。”

“害怕什么呢?”

“天空、大地,我也说不清。”

“科学的进步越巨大,恐惧越原始。”

“那是为什么?”她说。

下午三点钟了,斯泰菲仍然带着防护面罩。她沿墙来回踱步,一双浅绿色眼睛在辨别,警觉、讳莫如深。她盯着大家,好像别人看不见她在盯着,好像那只面罩遮住了她的眼睛,而不是露出双眼。人们认为她是在玩一个游戏。他们对她眨眼,向她打招呼。我肯定,至少要过一天,她才会觉得真正安全,拿掉保护面罩。她对于发布的警告态度严肃,认为危险是一种缺乏细节和精确性的状态,因此不能局限于某个时间和地点。我明白,我们唯有等待她忘掉扩音喇叭里的声音、警报声、穿越林子的夜行。在此期间,那只让她双眼非常醒目的面罩,将她的敏感戏剧化,变成了紧张和惊恐的小插曲。它似乎使她更加接近世上真正的忧虑,在风雨中磨练她。

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拎着一台微型电视机,开始在屋里慢慢地走动,边走边发表演讲。他已是中年或过了中年,眼睛明亮,腰板直直的,戴着镶毛皮边的帽子,帽檐翻了下来。他将电视机高高举在空中;在演讲的过程中,他好几次走着走着就一个大圈子转过身来,向屋里所有的人展示空白的电视屏幕。

“电视网络上空无一物。”他对我们说,“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张画。从玻璃镇的频道上,我们实际数得五十二个词。没有拍摄一英尺胶卷,没有一篇现场报道?难道这类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到没有人再在乎了吗?难道那些人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何等可怕的事情吗?我们吓得要死,现在也仍然害怕极了。我们离开自己的家,在暴风雪中跋涉。我们看见了那个雾团,它是死亡的幽灵,就在我们头顶的上方。怎么竟然没有一个人对于这样的事进行实实在在的报道呢?说个半分钟、二十秒钟,就不行吗?他们是不是在对我们说,那玩意儿无关紧要,它只是在瞎游荡而已?他们真是这样冷漠吗?难道他们对于泄漏、污染和排废,真是这样厌烦吗?难道他们认为这不过是电视节目而已?电视节目已经太多了,为什么还要播放更多的东西呢?难道他们竟然不知道这是真的。大街上不应该挤满摄影师、音响师和记者吗?我们不是真应该对着窗户向他们大叫‘让我们自己待一会儿,我们已经受够了,带着你们那些侵犯我们的讨厌家什离开这儿’?难道他们乘坐直升机和高级网络车蜂拥来到某个地点之前,那里必须先死上二百个人,够得上称为罕见的灾难场面才行吗?究竟必须发生些什么事,他们才会在我们的草地上支起帐篷安营扎寨,制造一幕惯常的媒体‘马戏’,并且把麦克风举得贴着我们的脸,将我们追到自己的家门口?我们还没有赢得藐视他们的白痴问题的权利吗?请看我们此地的情景吧。我们被隔离了。我们像是中世纪时代的麻风病人。他们不让我们离开这儿。他们把食物放在楼梯口,然后踮着脚尖悄悄地躲到安全处。现在是我们生命中最恐怖的时刻。我们热爱和为之奋斗的一切正在遭受严重的威胁。但是,我们期待地环顾四周,却看不到媒体的官方机构有一丝儿反应。空中毒雾事件是一桩令人恐怖的事情,我们的恐惧巨大无比。即便目前尚无人死亡,我们的痛苦、我们作为普通人的焦虑、我们的恐惧,难道不值得某些关注吗?恐惧就不能成为新闻吗?”

喝彩声。爆发了相当持久的喊叫和掌声。演讲人又一次慢慢地转过身来,向听众展示他的微型电视机。当他完全转过身来时,他与我正好面对面,我俩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十英寸。此时,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种变化,显露出稍许迷惑和发现某种小事真相的惊讶。

“我以前见过这样。”他最后对我说。

“以前见过什么样?”

“你站在那儿,我站在这儿。好像是一种进入第四维的跳跃。你的五官、四肢和全身的特征,鲜明和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浅色的头发,没精打采的眼睛,有点儿粉红色的鼻子,难以形容的嘴和下巴,汗淋淋的皮肤,平常的下颚,塌肩膀,大手和大脚。所有的一切都发生过。蒸汽在管道里嘶嘶冒汽。细小的汗毛从你的毛孔里出来。与你现在脸上相同的神色。”

“什么样的神色?”我说。

“鬼魂附体,死灰色,茫茫然。”

九天以后,他们才告诉我们可以回家了。

此处“小报”所载该岛沉没于加勒比海与传说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