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芭比特躺在床上对我说:“有这些孩子在身边,是不是好极了?”
“马上又要多一个了。”
“谁?”
“比伊过几天就要来了。”
“好,我们还能有别的人吗?”
第二天,丹妮斯决定当面向她母亲询问她在吃或不在吃的药,希望从芭比特那里骗出她对于真相的坦白、承认或者一小点儿慌张的反应。这不是她和我共同商讨出来的策略,不过我禁不住钦佩她选择时机的大胆。那时我们六个人挤在车里,正在往中村商城去的路上,丹妮斯只是等待谈话中一个自然的停顿,对着芭比特脑后抛出了问题,口气中没有一丝儿先入之见。
“你知道有关‘戴乐儿’的什么事吗?”
“那是不是住在斯托弗家的黑人姑娘?”
“那是达喀尔。”斯泰菲说。
“达喀尔不是她的名字,是她出生的地方。”丹妮斯说,“那是非洲象牙海岸边的一个国家。”
“首都是拉各斯。”芭比特说,“我是因为曾经看过一部关于冲浪的电影才知道的,电影里的冲浪者们到世界各地旅行。”
“电影名叫《完美的波浪》。”海因利希说,“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
“可是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斯泰菲说。
“我不知道。”芭比特说,“但是那部电影的名字不叫《完美的波浪》。完美的波浪是他们要寻找的。”
“他们去了夏威夷,”丹妮斯告诉斯泰菲说,“然后等待这些潮汐中的波浪从日本打过来。它们被称为日本折纸。”
“电影名叫《漫长炎热的夏季》。”她母亲说。
“《漫长炎热的夏季》,”海因利希说,“正好是田纳西·厄尔尼·威廉姆斯的一个剧本。”
“这没有关系,”芭比特说,“因为标题是不享有版权的。”
“假如她是非洲人,”斯泰菲说,“我倒想知道她有没有骑过骆驼。”
“问问开过奥迪涡轮机汽车没有。”
“问问开过丰田豪华汽车没有。”
“骆驼的驼峰里储存的是什么东西?”芭比特说,“食物还是水?我一直搞不清楚。”
“骆驼有两种:单峰驼和双峰驼。”海因利希告诉她说,“所以问题取决于你说的是哪一种?”
“你是不是在告诉我说,双峰驼在一个驼峰里储存食物,在另一个驼峰里储存水?”
“有关骆驼最重要的事是,”他说,“驼肉被认为是一种美味佳肴。”
“我认为鳄鱼肉才算得上美味佳肴。”丹妮斯说。
“是谁向美洲引进骆驼的?”芭比特说,“有人把骆驼弄到西部,在一段时间里给修筑东西大铁道的苦力们运送物资,那大铁道是在犹他州奥格登市合龙的。我记得历史考试还考过这事。”
“你肯定自己说的不是美洲驼吗?”海因利希说。
“美洲驼住在秘鲁。”丹妮斯说,“秘鲁产美洲驼、骆马和其他动物。玻利维亚产锡。智利产铜和铁。”
“这车里有谁如果能说得出玻利维亚的人口,”海因利希说,“我就给他五块钱。”
“玻利维亚人。”我女儿说。
家庭真是世上一切错误信息的摇篮。家庭生活中必定有什么东西会生成事实的差错。互相过分的亲近,生存的噪音和热量。或许某种甚至更深层的东西,譬如生存的需要。默里说,我们是一些被满世界敌意的事物包围着的脆弱生物。事实威胁我们的幸福和安全。我们越是深入探究事物的本质,我们的结构似乎变得越是松散。家庭的进程是向着封闭世界发展的。微小的差错一萌芽,谎言就大量滋生。我对默里说,无知和混淆不清,不可能是家庭抱成一团的躯动力。多么荒诞的念头!多么奇怪的黑白颠倒!他问我,为什么最牢固的家庭结构存在于最不发达的社会中。不去了解,是生存的一种武器,他说。魔术和迷信,被牢固地树立为部落的坚不可摧的正统观念。哪里客观现实最容易被误释,哪里的家庭就最强大牢固。多么残酷无情的理论啊,我说。但是,默里坚持说这就是真相。
我在商城的一家大五金店里看见埃里克·马辛盖尔,他从前是个电脑芯片销售工程师,后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到这里来做山上学院计算机中心的一名教员。他瘦高个子,脸色苍白,嘴巴上总挂着一个危险的微笑。
“你今儿没有戴墨镜,杰克。”
“我只在学校里戴。”
“我明白了。”
我们分开着向商店里面走去。一种巨大的回荡着的喧闹声—好像是在灭绝一种野兽—充斥了这里广阔的空间。有人购买二十二英尺高的梯子、六个品种的砂纸、能够伐树的大马力锯子。过道又长又亮堂,摆满了特大号的扫帚、装泥炭和粪肥的大袋子、偌大的“橡胶女佣”牌垃圾桶。绳索像热带水果一样悬挂着,编结得很漂亮的棕色绳辫,又粗又结实。一捆绳索看起来和摸起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物品!我买下了五十英尺马尼拉大麻绳,为的只是要放在家里,给我儿子看,讲解它产自何方,是怎样编成的。人们讲着英语、印地语、越南话和各自的语言。
我在付款处又撞见了马辛盖尔。
“我在校园外从未见过你,杰克。你不戴墨镜,不穿袍子,看起来就不一样了。你从哪儿买的这件套头衫?它是土耳其的军用套头衫吗?邮购的,对吧?”
他上下打量我,摸了摸我搭在手臂上的夹克衫的防水料子。然后,他往后退一步,改变视角,微微点一点头,咧着的嘴慢慢带上自得其乐的表情,露出某种内心的盘算。
“我想我知道这双鞋子。”他说。
他知道这双鞋子,他是什么意思?
“你完全是个不一样的人了。”
“不一样在哪里,埃里克?”
“你不会生气吗?”他说,咧嘴微笑变得有挑逗性,充满了神秘的意思。
“当然不,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发誓不会生气。”
“我不会生气。”
“你看上去是那么温和,杰克。一个于人无害、正在衰老、不大显眼的大个子家伙。”
“为什么我会生气呢?”我说,付了绳索的账,赶紧出了大门。
此番遭遇使我来了购物情绪。我找到了家里别的人,然后我们一起穿过两个停车场来到中村商城的主楼。这是一幢十层楼的建筑,中央是一个带喷水池的院子,四周有散步的小道和花园。芭比特和孩子们跟我走进电梯,走进坐落在各层楼面的商店,穿过大小百货商场,他们对我的购物欲感到迷惑不解,但很兴奋。当我在两件衬衫中决定不了买哪一件时,他们鼓动我把两件都买下来。当我一说饿了,他们就给我吃椒盐饼、烤肉串和啤酒。两个女孩打头阵侦察,寻找她们认为我想要买或需要的东西,然后跑回来抓住我的胳膊,求我跟她们去。她们是我无尽幸福的向导。镀金的日用品商店和美食铺里挤满了人。器乐声从那大院子里升起。我们闻到巧克力、爆玉米花和科龙香水的气味儿;我们也闻到地毯和皮毛、悬挂着的意大利香肠和该死的乙烯基塑料的味儿。我们全家为此番大购物而喜气洋洋。我终于作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参与购物了。他们给我忠告,帮我纠缠商店职员。我老是意外地从某个反射面上看到自己。我们从一个商店逛到下一个商店,我们瞧不上的,不光是某些部门的一件件商品,不光是所有的部门,而且是所有的商店;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这些大公司也让我们瞧不上眼。总是还有另一家商店,三层楼,八层楼,放满了干酪磨碎机和水果削皮刀的地下室。我满不在乎地纵情购物。我既为近期的需要,又为远期可能的用途而购物。我为购买而购买;看看摸摸,仔细一瞧我本来无意购买的商品,然后就把它买下来。我让商店职员到布料目录和图案目录中去寻找说不上名来的式样。我开始在价值和自尊上扩张。我使自己充实丰满了,发现了自己新的方面,找到了自己已经忘却的存在过的一个人。光辉降临在我的四周。我们从家具部出来,经过化妆品部,来到男子服装部。我们的形象出现在柱子的镜面上、玻璃器皿和镀铬物品的表面上、保安装置的电视监视器上。我用钱买下商品。我花的钱越多,钱的重要性似乎越小。我比这些款子更大。这些款子像倾盆大雨一样冲刷我的皮肤。这些款子事实上以我实际的存款形式返还给我。我感觉到自己豪爽气壮,意欲彻底地慷慨大方一回,所以告诉孩子们此时此地就挑选圣诞礼物。我做出自认为是豪爽的姿态,我看得出他们大受感动。他们就此四散开去,每个人都突然想隐蔽起来,躲进暗处,甚至神秘莫测。他们中的一个人,隔一段时期就会回来告诉芭比特某样东西的名称,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知道那是什么。我个人是不许被讨厌的细节烦扰的。我是施主,是分发礼物、奖品,行贿和给小费的人。孩子们明白,这类事情的性质决定他们不能指望我与他们讨论购买何种礼品的具体事宜。我们又去吃了一顿饭。一支乐队正在现场演奏米尤扎克背景音乐。说话声从花园和散步的小道上升腾十层楼,其中夹杂了各层楼面的噪音、噼啪的脚步声和敲击的钟声、电梯的嗡嗡声、人们吃东西的声响、人类进行交易的又生动又愉快的噪杂声,所有这些声音形成一股吼声,在宽大的柱廊里回响和盘旋。
我们静悄悄地驾车回家。我们都期望独处,于是走进各自的房间。稍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斯泰菲坐在电视机前面。她活动着自己的嘴唇,试图对上电视里说话的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