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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与辐射 第9节

他们必须在星期二疏散全部小学生。孩子们头疼,眼睛发炎,嘴巴里还有一股金属的涩味。一个教师在地板上打滚,口中说着外国话。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毛病。调查员们众说纷纭,有的说毛病可能出在通风系统,有的说是油漆或抛光漆、泡沫绝缘材料、电气绝缘材料引起的,也有的说是自助食堂的食物、电脑放出的射线、石棉防火材料、货箱上的胶带、消毒池冒出的水汽造成的,或者是某种更深层的、颗粒微小、更紧密地与事物的基本状态交织在一起的东西使然。

那个星期里,丹妮斯和斯泰菲都待在家里,身穿米莱克斯服和口戴呼吸面罩的人员用红外探测仪对整幢建筑里里外外进行系统扫描。因为米莱克斯本身便是一种可疑的材料,所以探测结果就混淆不清了,这样只能安排更严格的第二轮检查。

两个女孩、芭比特、怀尔德和我去了超级市场。我们进去几分钟之后,撞见了默里。这是我第四次或第五次在超市里见到他,我在校园里见到他也大致是这么多次。他抓住芭比特上臂的二头肌,侧着身子绕她转,看起来好像在闻她头发的气味。

“一顿美味的晚餐。”他站在她的正后方说,“我喜欢自己做饭菜,这样就使我更加欣赏饭菜做得好的人。”

“你随时来好了。”她说,并且转过身来想面对他。

我们一起走进极为凉快的超市。怀尔德坐在购物车里,我们走过货架时,他就去抓货架上的东西,我突然觉得他的年龄和个子都太大了,不宜再坐在购物车里。我也纳闷为什么他的词汇量似乎总也超不过二十五个词。

“我在此地很高兴。”默里说。

“在铁匠镇?”

“在铁匠镇,在超级市场,在寄宿公寓,在山上。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认识重要的事情。死亡、疾病、死后生活、外空间。一切在这儿都更加清楚。我可以思考和观察。”

我们来到普通食品部。默里拿着他的塑料购物篮子停下来,在白纸盒和广口瓶中间翻检。我吃不准自己是否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更加清楚”是什么意思?他可以思考和观察什么?

斯泰菲拉起我的手,我俩走过水果部。这是一个沿墙长达四十五码的区域,斜放着许多水果盒子,后面有镜子挡着,顾客取后排上层的水果时偶尔会碰撞这些镜子。扩音器喇叭里传来一个声音:“克利内克斯·索夫蒂克,你的卡车堵住了入口。”某人从苹果和柠檬堆里取下一个时,它们就三三两两地滚到地板上。有六个品种的苹果,有几种色彩柔和的进口甜瓜。所有的水果好像都是当令的,喷过水、光洁、鲜亮。顾客从架子上扯下塑料薄膜袋子,捉摸着从哪一头打开。我意识到这地方充斥着噪音。种种杂乱的声响:购物车轮滚动时刺耳的吱吱声,扩音喇叭声和咖啡碾磨机的嘎嘎声,儿童们的哭叫声。在一切声音之上,或在一切声音之下,还有一种无法判定来源的沉闷的吼声,好像出自人类感觉范围之外的某种形式的密集群居生物。

“你有没有对丹妮斯表示你的歉意?”

“也许以后吧。”斯泰菲说,“提醒我。”

“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如果你允许的话,她想做你的好姐姐和朋友。”

“我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你不认为她有一点儿喜欢指使别人吗?”

“你除了向她表示你的歉意之外,一定要把她的《医生手册》还给她。”

“她总是在看那东西。你不觉得这事古怪吗?”

“至少她在读点儿书。”

“那当然,一串串的药名。你想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在设法找到芭贝服用那玩意儿的副作用。”

“芭贝服用什么?”

“别问我,去问丹妮斯。”

“你怎么知道芭贝服用什么呢?”

“问丹妮斯去。”

“为什么我不能问芭贝呢?”

“那就去问芭贝。”她说。

默里从一条过道里出来,和芭比特一起走在我们前头。他从她的购物车里取出一包双筒纸巾来闻了闻。丹妮斯遇到了几个朋友,就一块儿到前面去看放在细长架子上的平装书,这些书的油墨闪着金属的光泽,封面上是凸字和鲜艳的图画,画的都是邪教暴行和风靡一时的浪漫故事。丹妮斯戴着一个绿色的帽舌。我听见芭比特告诉默里,说她一天十四小时戴着它,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她不戴着它就不肯出门,甚至不肯离开自己的房间。她上学时在学校里戴着它;上厕所、看牙医和吃饭时也带着它。帽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她诉说什么,成为她的个性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是她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口。”默里说。

他帮芭比特推着装满东西的购物车。我听见他对她说:“西藏人相信死亡与新生之间有一个过渡状态。死亡事实上是一个等待时期,某个新的子宫很快就会接受这个灵魂。与此同时,灵魂自身会恢复出生时丧失的某些神性。”他仔细地看着她的侧面,好像是要发现某种反应。“这就是我每次来这儿时想的。这个地方从精神上充实我们、装备我们,这是一个入口或者路径。你看,多么生机勃勃!它充满了精神数据。”

我妻子对他微笑。

“一切都隐藏在象征之中,被神秘的面纱和层层文化材料所遮蔽。但是,它绝对是精神数据。巨大的门户滑动开启,又自动关闭。能量波,入射的辐射。所有的字母和数字都在此,色谱中所有的颜色,所有的人声和声响,所有的代码词和礼典用语。这仅仅是破译、重组和剥去层层不可表述的外表的问题。倒不是我们想这么做,也不是另有什么实用的目的。这儿不是西藏。甚至西藏如今也不再是西藏了。”

他仔细观察她的侧面。她把一块酸乳酪放进购物车。

“西藏人试图认识实际的死亡。它就是与事物联系的终结。这一简单的真理却难以令人明了。但是,一旦我们不再拒绝死亡,我们就可以平静地去死,然后继续向前,去体验在子宫里再生或者犹太基督教所谓的死后生活和灵魂出窍后的经历,或者乘坐不明飞行物旅行,或者去做任何我们想怎样称呼就怎样称呼的事情。我们可以心明眼亮地去这样做,而不必感觉敬畏和恐怖。我们不必做作地恋恋不舍地生,或者为此而恋恋不舍地死。我们径直向那滑动门走去。波与辐射。请看每样东西都由灯光照得通明。这地方封闭、独立,无始无终。我想到西藏还有另一个原因。在西藏,死亡是一门艺术。一个喇嘛进门,坐下来,告诉号啕大哭的亲属们离开,然后封上房间。门窗都封上。他有严肃重大的事情要做。吟唱,按生辰八字和星象占卦,诵读经文。此时此地我们不是在死亡,而是在购物。但是,两者的差别比起你所认为的要少得多。”

他现在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试图靠他更近一些,又不让我的购物车撞着芭比特的车。我想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

“超级市场这么大、这么干净、这么现代化,这对我就是一种启示。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只有一些雾气腾腾的小熟食铺子,那里斜放的展品柜上摆满了盘子,里面装的是软绵绵、湿乎乎、颜色苍白的疙疙瘩瘩的东西。货柜又太高,你只好踮起脚趾才能够指着要买什么。喊叫声、外国口音。在城市里,没有一个人会注意某一桩具体的死亡。死亡只是空气的一种特性。它无处不在,又无处可见。人们在死去时大喊大叫,企图引人注意,哪怕被人记得一小会儿也罢。客死公寓,而不是寿终正寝在独门独院的自家房子里,我可以想象其灵魂下几辈子都是懊丧的。在小镇上,可是有独门独院的房子,还可以从凸窗里见到摆放在里面的花草。死亡更为人们所注意。死者的面孔是认识的,他们的汽车也为人所知。即使你叫不出某人的姓名,你至少知道那人住的街名或他的狗的名字。‘他驾驶一辆橘黄色的马自达牌汽车。’你知道有关某人这样的两三件无用的小事。但是,当此人生过一小阵子病,在某个阴雨绵绵的星期三下午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拥着被子和枕头,发着烧,窦道和胸腔都有一点儿充血,心里还想着干洗的衣服,他却突然死了。此时,你所知道他的几件无用的小事,就成为对他进行身份鉴定和宇宙定位的主要事实了。”

芭比特说:“怀尔德在哪儿?”她转身盯着我看,那神色表明她已经有十分钟没见到他了。她脸上不那样忧郁和内疚的别一种表情,则表示更长的时间跨度、更深层的忽视。譬如:“我不知道鲸鱼是哺乳动物。”时间跨度越长,表情就越是茫然,情况就越是危险。似乎只有当危险最小时,内疚才是她让自己得到的一份奢侈。

“他怎么可能溜出购物车,而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呢?”

三个大人各自站在每条过道的尽头,盯着来往的购物车和移动的人群。然后,我们并排同时稍稍挪动,以改变监视线路,就这样我们再探着脑袋检查另外三条过道。我老是看见彩色的光点飞向右边,但是当我转过头去,又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发现彩色光点已有多年,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多,这么鲜亮活泼。默里看见怀尔德坐在另一个女人的购物车里。那女人向芭比特挥手,推着车向我们走来。她和我们住在一条街上,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和一个名叫陈达克的亚裔婴儿。每个人都用名字称呼这小孩,使用几乎就是孩子父母的骄傲口气,但是,没有人知道陈的父母是谁,他或是她来自何方。

“克利内克斯·索夫蒂克,克利内克斯·索夫蒂克。”

斯泰菲握住我的手,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明白那样子是为了让我放心,而不是像我开始想的那样表示对我温情的占有。我感到有点儿吃惊。紧握我的手,帮我恢复自信心,使我不至于被任何忧郁的情绪所左右—她认为发现了某些忧郁的情绪正在我身上排解不开。

默里到小宗货物的快道去排队付账之前,邀请我们下一个星期六去吃饭。

“你们只要在来之前的最后一分钟通知我一下就行了。”

“我们会去的。”芭比特说。

“我不会准备什么丰盛的菜肴,所以如果你们有什么别的事,只要事先打电话告诉我一下。你们甚至不必打电话。如果你们到时不来,我就知道你们有什么事了,又没法通知我。”

“默里,我们会去的。”

“把孩子们也带来。”

“不了。”

“很好。不过,假如你们决定带他们来,也绝对没问题。我不想让你们觉得我把你们拴在某件事情上,不要觉得你们做出了什么无法取消的承诺。你们可以来,也可以不来。我自个儿总得吃饭,所以如果你们有事,必须取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如果你们决定来访,不管带不带孩子,我都会在家等候。这种事我们必须到五六月份进行,所以我请你们下一个星期六来,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奥秘。”

“你下学期回来吗?”我说。

“他们要我教一门有关汽车事故电影的课程。”

“把课接下来。”

“我会的。”

排队付账时,我蹭着芭比特的身子。她往后退到我的身上,我从后面抱住她,把两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扭动屁股,我把鼻子埋进她的头发,喃喃地说:“肮脏的金发。”顾客们在开支票。高个儿的男孩在给货物装袋。这儿并不是每个人都讲英语,我在出口处的收银台、水果和冷冻食品部附近或者外面停车场的汽车之间,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语言,搞不清是哪个国家的话,更说不上听懂了,虽然这些高个儿的男孩和收银台上的女人都是出生在美国的。这些女人穿着弹力便裤和白色的小凉鞋,个子矮小,束腰的外衣使她们显得胖墩墩的。队伍缓缓地向最后的售货点移动,那里的架子上摆着薄荷口香糖和鼻舒。与此同时,我试图把手伸进芭比特的裙子里,按在她的肚子上。

我们走到外面的停车场时,才听到谣传,说在对小学进行检查时死了一个男人,就是戴着防毒面具、穿着米莱克斯服和大靴子,显得庞大笨重的人中间的一个。谣传说,他在二楼的一个教室里突然跌倒在地,然后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