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厅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的灯光四处映射、晃动,巨型音箱上三个妖娆的女孩在领舞,音乐声震耳欲聋。周舒桐环视一周,看着舞池里一干红男绿女,觉得自己大概是来到了盘丝洞。她下意识朝关宏宇靠过去,大声问:“从哪里开始?”
关宏宇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周舒桐这回扯直了嗓子:“下一步怎么办?”
关宏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无奈地做了个口型:听,不,见。
人流攒动,周舒桐站着不动,很快被人撞了一下,两个人眼看就要被冲散了,她吓了一大跳,赶紧一把拉住关宏宇的衣角。关宏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干燥而温暖,和他个人行事的风格好似完全相反。周舒桐迟疑了一下,没往回抽,任由关宏宇牵着她,走到吧台前。
他显然对这种地方熟门熟路,斜倚在吧台前,懒洋洋地对吧手说:“给她杯长岛冰茶,稀释版。”吧手很快调好酒,放到吧台上。周舒桐想要拒绝,关宏宇拍了拍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没给你下药,放心喝。”
吧手也跟着笑了:“型男拿什么解渴?”关宏宇笑得很是开怀,向前一探身,低声道:“Tequila——”话音未落,忽然两手在吧手眼前一拍,陡然提高了音量,道,“Boom——!”吧手看出了这是个老玩家,也笑了,转过身去调酒,刻意把龙舌兰酒瓶翻了个儿,给他看了眼标签与年份。
关宏宇眯着眼点头,在椅子上舒展身体,回过头看着舞厅中的男女。周舒桐两只手抱着长岛冰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关宏峰”此刻的样子,让她感到震惊,但她不得不承认,他此刻的这副样子,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环境里,一点也不突兀。
很快,有两个化浓妆穿热裤的女孩凑上来,轻车熟路地把周舒桐挤到了一旁,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关宏宇夹在中间,开始聊天。周舒桐来不及反应,只能在原地叫:“关……关老师……关……”这种地方关宏宇能听见她的叫声就有鬼了。
台上DJ换了首歌,音调陡地又高了八度。周舒桐捂着自己可怜的耳朵,眼看着关宏宇被两个女孩拖到舞池里,三人贴得很近,两个女孩就差没把身体挂到关宏宇的身上去了。周舒桐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快要崩塌,有男孩上来搭讪,她置若罔闻,回过头冲吧手道:“你们这儿——”后半句她不得不拔高了声音:“——能开发票吗?”
关宏宇一直留了个眼睛看着这边,这会儿发现有个男孩已经开始对周舒桐动手动脚了,皱了皱眉。周舒桐已经失去了耐性,单手抓住男孩的手,眼看就要动武,关宏宇一步跨进来,隔在两人中间:“走嗨的?手摸哪儿呢?”
男孩正是兜售摇头丸的,上上下下看了关宏宇几眼,闻言眉毛一挑。
关宏宇端起酒杯喝了半杯:“怎么卖?”
男孩谨慎地道:“一嗨二十。”说完回头故意逗周舒桐:“不开发票哦。”
关宏宇冷冷地看着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恶狠狠地道:“滚!别拿那破曲玛多糊弄我!”
男孩没想到来了老手,吃了一惊,神色也变了:“大哥喜欢嗨尖儿货?”
关宏宇盯着他不说话。
男孩见状,连忙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几枚绿色、椭圆形的药片。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望着这边后,偷偷向关宏宇亮了一下,比了个收势:“一百五。”
关宏宇掏出两百块钱,丢给男孩一百,另一张给了吧手。男孩摸不着头脑,捏着一百块重复了一遍:“我说一百五!”
关宏宇狞笑着一把一搂住他脖子,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哦,你会算账啊?我妹的肩膀白让你摸了?”男孩不忿地想挣脱,没想到关宏宇那只手跟铁钳似的,看似轻描淡写,力量却大得惊人。
男孩只能讪讪地丢下药片口袋,关宏宇立刻松了手,往他肩膀上一推。男孩只得走了,临行前,回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周舒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已经被这发展震懵了,想要说两句指责的话,临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全堵在了喉咙口里。
关宏宇也不避忌,嗑下一片药,又喝了口酒,问:“看见他了吗?”
周舒桐不作声,自顾自生着闷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男孩消失的方向。
关宏宇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伸手指了指安检门的方向:“你往哪儿看哪姑奶奶!那边!”
周舒桐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满腹疑惑。
关宏宇凑到她耳边,道:“安检保安坐的位置,窗户正对着垃圾场,他要是尽忠职守,能什么都没看见?”
周舒桐恍然大悟,来了精神,随即又泄了下来:“可那边……汪哥应该走访过了啊……不也什么都没问出来?”
关宏宇简直恨铁不成钢:“你是真不知道警察多招人恨是吧?顶着大沿帽进来,还指望有人跟你说实话?”
周舒桐点点头:“那……我现在去问?”
关宏宇摇摇头:“不用急,等快打烊人少的时候,请他喝两杯。”
周舒桐一听脸又黑了:“关老师您……您还要请他喝酒啊?”
关宏宇笑笑没回答,那两个烟熏妆的女孩又跑过来,一左一右拽着关宏宇要去继续跳舞,关宏宇干了酒杯里的酒,又掏出几百块钱压在杯子底下,朝她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是我,是你!你去请他喝酒。”他不等周舒桐反应过来,搂着两个烟熏妆的女孩走向舞池,低声笑道:“来,哥给你们备了点嗨货……”
周舒桐又被独自丢在吧台。她有些手足无措,一面看着舞池里尽情扭动的关宏宇,一面看着安检门方向的那个保安,内心挣扎了半天,她的眼神渐渐坚定,捧起手里的长岛冰茶,灌了一大口。
停尸台上的两具尸体终于拼凑完整。
高亚楠脱下手套,拿纸巾擦了擦汗,宣布:“结束。”
她话一说完,助手小徐几乎瘫到地上去:“我靠,师父,咱法医什么时候成体力活了啊……折寿啊!”
高亚楠摆了摆手:“行了,是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今儿到这儿。”
小徐如蒙大赦,笑嘻嘻道:“那我就先走了啊。”高亚楠点点头。
等小徐离开,她掏出关宏宇脱下的手套,拿在手里翻看,然后拿到鼻子前面,正要闻……周巡推门而入。高亚楠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把手套塞进了口袋,两只手也顺势插在了口袋里。周巡面色也很凝重:“情况如何?”
高亚楠冲尸检台一努嘴:“加着班呢。”
周巡挺感激,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刚拔步要走,又转过身问:“对了,小汪说晚上在三楼碰见你,你去三楼干吗?找我?”
高亚楠脸色微变:“去档案室拿去年长丰体育馆故意杀人案的案卷,那里面被害人也是被勒颈杀害后遭分尸的,我要就死亡体征和第一名被害人做一下比对。”她故意皱着眉,露出不解的神情,“怎么了吗?”
周巡直视高亚楠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哦……那没事了,我还以为你是要去办公室找我有事呢……说起来,你后来……还见过……我是说,关宏宇被通缉之后,和你联系过么?”
高亚楠看着周巡,脸色很不好看。她铁青着脸说:“我们早就分手了。”
周巡也体会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悦:“你瞧你……我就是例行公事地问问嘛,生什么气呀这是……”
高亚楠豁然抬头,冷冷道:“这是你第八千次找我例行公事了!需要我给你计个数么?”
周巡连忙摆手:“得得得,是我错,是我错……那,他要是跟你联系……”
高亚楠没好气地打断他:“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周巡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但愿如此吧……”他朝尸检台比划了一下,“不碍你在这儿辛苦啦。”
等他走出了房间,高亚楠才松了口气。她从兜里掏出手套,捏在手里,忐忑不安地摆弄着,仿佛这双手套,现在就是她的主心骨。
高亚楠和周巡两人打太极的时候,周舒桐正在吐。她一辈子都没喝醉过,也不知道吐起来竟然这么难受。刚才陪着关宏宇跳舞的两个女孩,此刻一个正给她捶背,一个忙着递纸巾。她只觉得头晕晕乎乎的,整个人就好像在飘,努力推开两个女孩,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我没事,没事……”
两个女孩频频摇头,一边一个架起她,出了厕所。关宏宇在门口等着,谢过了两个人,并承诺下回还来找她们,这才算把她们打发走。
周舒桐嘴里喷着酒气,走路也七歪八歪,关宏宇牵着她走了几步,也不耐烦了,一把将人抱起来进了包厢,放到了沙发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叫她的名字:“周……周什么?”
周舒桐眯起眼睛。“周舒桐!”她很不高兴地嘟哝,“你下午明明还记得!”
关宏宇抓抓头发,周舒桐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命令道:“水呢?给我倒水!”她醒着的时候像只小白兔,一喝醉简直大变身。关宏宇也没想到文弱的周舒桐喝醉了是这副德行,光顾着乐,动作就慢了。周舒桐在沙发上不满地催促:“那么慢!快点!”
关宏宇赶紧倒了水,扶着她,还贴心地给她端住了杯子。两个人靠得很近,周舒桐却又不喝水了。她一把勾住关宏宇脖子,小声道:“我服你,真服!你猜怎么着?保安还真看见了!”
关宏宇一凛:“看见什么?”
周舒桐低声道:“抛尸的啊……一个带着摩托头盔的男的,穿的衣服是红、不,是橘色的……反正……”
关宏宇皱眉:“几点看见的?”
“九点。”周舒桐双眼焦距已经不大准了,但还在努力回忆,“是九点。阿荣还说,那个头盔肯定是红的……特别扎眼。”
关宏宇觉得有点头痛,急着问:“等等,一身艳装的摩托车手?”周舒桐没回答。关宏宇低头一看,小妮子已经睡过去了。关宏宇似乎想到些什么,皱眉思忖片刻后,低头看到烂醉如泥的周舒桐躺在一边,又叹了口气,靠在沙发里,发起愁来。
关宏宇是第二天一早回到家的。他掏钥匙准备开门,钥匙声刚一响,里面的人就开了门,关宏峰站在玄关口,眼圈整个是黑的,显得一脸疲惫。他掩身在门后,等关宏宇进门后,迅速关上门,又小心地透过门镜向外看了看。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进里屋,低声问弟弟:“怎么样?”
关宏宇打了个呵欠,好笑地看他:“瞧给你担心的,哎,哥,你不会一宿没睡吧?”两个人靠得足够近,关宏峰闻到关宏宇身上的酒气,脸色也是一沉:“你喝酒了?!”
关宏宇心不在焉点头,刚想去拿个杯子喝点水,关宏峰已经掐着他后脖子把他拽到了面前。关宏宇这才反应了过来,试图辩解:“哎呀你急什么呀,你听我说完,我这是公事,不是去找乐子,真的!”
关宏峰一点也不买账,手上又用了一把力,掐得关宏宇哇哇叫。他的神色很冷,低声道:“胡扯!和周巡喝两杯,他就能给你翻案?”
关宏宇知道他误会了,连忙道:“不是和周巡,这不——又发生了一碎尸案,我这不是去给你找目击证人去了么?”关宏峰怀疑地看着他,半晌,松开了手。
关宏宇拼命揉后脖子。关宏峰沉默了一会儿,问:“哪发现的?”
关宏宇一边揉脖子一边回答:“一迪厅对面的垃圾场。真够恶心的。在亚楠那边我差点吐出来,姐们非押着我去太平间看尸体,我去……”
关宏峰疑惑:“高亚楠带你去太平间?”隔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怒道,“那是法医实验室,你上点心行不行?”
关宏宇无所谓地摊摊手,道:“啊,随便吧。反正就是个名儿。那味儿,哎哟,现在想起来还恶心……省了好几顿饭哪……”
关宏峰打断他:“别扯没用的。跟我说说垃圾场的情况。”
关宏宇“哦”了一声,想了想,尽量简略地概括了一下:“就是黑塑料袋,五袋!跟公园里的那些能拼成俩全人。”
关宏峰沉吟了片刻,把想往沙发上倒的关宏宇拉了起来,道:“把现场给我仔细说说。”关宏宇一脸困意,缩在沙发上不肯动,一边抗议:“你回头看照片不就知道了么?”
关宏峰正色道:“现场痕迹是第一手线索,比什么照片、记录都管用——你再仔细想想?”
关宏宇也挺委屈:“现场乌漆墨黑的,我是真没法下眼,还有那味儿都辣眼,我怎么瞧啊?”
关宏峰气不打一处来:“你嫌辣眼一点都没留意,你让我过会儿见他们怎么说?啊?说我失忆?你猜谁信?”
关宏宇也自觉有点不大厚道,坐直了
身子,企图缓和气氛:“你别急啊,我这不是拼了老命还给你找了一目击者么?”
关宏峰狐疑地望着他:“什么人?哪儿找来的?”
关宏宇挺得意地道:“垃圾场对面迪厅的保安小伙子!”
关宏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两声:“就你,跟他喝两杯他就告诉你了?”
关宏宇嘿嘿笑道:“人家又不是基佬,跟我喝能说出个什么?周舒桐去问的,这小妞儿,看不出,行啊!”
关宏峰简直恨不得一拳头砸晕他,咬着牙道:“你得意个屁!一喝完酒的傻爷们儿对着一年轻女孩说话,你知道得有多少夸张甚至编造的成分在里面吗?”
关宏宇也拉下了脸。他是真心去打探消息的,本以为费了这么多心,哥哥会领情并感激自己,没想到是这样的反应。那头关宏峰的数落还没结束:“知道你今晚干的这些给我破案带来多大麻烦吗?”
关宏宇冷冷地道:“我出门可不是给别人查案的。”
关宏峰猛然回头:“可我是!我是警察!”
关宏宇憋了许久的火,终于也点着了:“你到底关心哪茬儿?破案?还是我的清白?我一回来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找着案卷没有?”
关宏峰呼吸也急促起来,大声道:“你自己你自己。从小眼里就只有你自己!”
关宏宇冷笑:“对!你以为我是圣父?我现在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还有闲心管人家的案子?”
关宏峰失望地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难怪武警部队当初不收你,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根本就不配当武装警察。”
关宏宇被戳到痛处,嚯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也有些发红,哑声道:“你其实压根就不相信我是清白的,是不是?那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交给周巡?”
关宏峰也反击道:“你要真没杀人,跑什么跑?”
这句话触到了关宏宇的底线。他跳起来,掏出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大吼道:“因为连我自己的亲哥都不信我!我还能指望谁?相信谁?你要我坐以待毙吗?”
关宏峰一时语塞,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两个人像两头野兽,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地对视着。
此刻是早上6点25分,刑侦支队会议室内,彻夜未眠的周巡显然刚发过脾气,正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把一叠报告拍到桌子上,咆哮着对下属大发雷霆:“能耐了啊你们!连这点消息都他妈捂不住!五点,凌晨五点张局长亲自给我打电话问,说微博上连现场照片都有了!照片!照片都有!”
小汪安慰周巡:“周队,咱也别急。”他说着给周巡端了杯茶。周巡接过来,耐住性子问:“几点了?”
小汪道:“六点半。”
周巡道:“老关回去多久了?”
小汪摇摇头,两个人一起看向周舒桐。酒醉的周舒桐正趴会议桌上,睡得七荤八素,就差没流口水了。周巡翻了个白眼,看小汪,语气生硬地道:“一分钟,负责叫她起来!”
小汪连忙把周舒桐摇醒,周舒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边擦口水边答话,人还是半醉半醒的状态:“哎呦,我的头……周,周队?!”她猛然清醒,“刷”地站了起来,顿时感到头疼欲裂,焉焉地又坐了回去。
周巡敲敲桌子,不悦地道:“让你一直跟着关队,他人呢?!”
周舒桐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支支吾吾地道:“我……这……他……问出来了,然后……然后就……哎呦。”
周巡忍无可忍,吼道:“口条给我捋直了!”
周舒桐一凛,快速答道:“他开车把我送回来的!然后就……就……”她说不下去了,后半截明显是酒后失忆。
高亚楠一直旁观,这会儿冷不丁噎了周巡一句:“总得让人家回家补个觉吧。关队毕竟是来帮忙的,又不是你周巡的下属,二十四小时免费劳工。”
周巡被噎得没话说,只能继续对周舒桐虎着脸:“马上给我把他找来!再有一次,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儿没你睡觉的地儿!散!”最后一句是对所有人说的。
大家四散,只有周舒桐坐在那儿,苦恼地按摩太阳穴。高亚楠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上午6点45分。
关宏峰在笔记本电脑上查资料,关宏宇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汤面,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过来,放在关宏峰面前。关宏峰没说话,抄起筷子低头吃面。
两人没眼神接触,但明显已经比之前缓和了许多。关宏宇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看他吃了一会儿面,试探着道:“那也不能都赖我呀,我这不是没经验么,不得一点点学?”
关宏峰继续吃面。他的这种沉默使得关宏宇愈发内疚,他挠了挠头,道:“我知道你为了我把工作都丢了,咱俩这么白天黑夜地倒你也够冒险的,我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我……”
关宏峰是个不习惯如此直白地表达感情的人,听到弟弟这么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板着脸打岔:“我劝你,真想洗脱你自己,光看案卷有什么用?你就算是把案卷吃肚子里,不会破案不照样没辙?”
关宏宇刚想说话,眼睛瞄到了电脑屏幕刷新出的页面上,兄弟俩都愣住了。
一张图片在屏幕的中心被放大,正是今天的现场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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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宏峰眉头立刻打起了结,指挥弟弟:“把电话拿来……”
关宏宇从沙发上刚拿起手机,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提醒,使了个眼色,无声地递给关宏峰。
关宏峰接起了电话,按下免提,周舒桐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关老师……出事儿了,您能现在来队里一趟吗?您在哪儿?我去接您成吗?”
关宏峰道:“不用,我这就过去。”
那边,另一个人小声说:“给我。”然后电话易主,周巡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关,我真有点顶不住了。这事儿已经……”
关宏峰看了眼电脑,不慌不忙地打断他:“知道,我正看电脑呢。”
周巡在那头叹了口气:“咱可都是干这个的……”电话两端的两个人沉默一会儿。
关宏峰回过头,看着若无其事的弟弟。关宏宇正穿着裤衩端着面碗,看热闹一般的看着电脑上的新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暗自叹了口气:“好吧。我马上过去。还有点事得跟你谈。”他挂断电话,又在手机上按了两下,冷冷地盯着手机屏幕。
6点58分。周巡挂了电话,把手机扔给周舒桐,冷着脸,道:“去门口等人。”
周舒桐手忙脚乱接住手机,急于表态:“今天保证完成任务!”
周巡没再理她,匆匆上了楼,推门进了技术队。一开门,就问:“手机定位结果怎么样?”技术队一个刑警表情怪异地道:“关队的手机定位在……在芬兰。”
周巡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小汪在旁边说:“估计是做过反窃听和反定位改装。毕竟是老刑警,能做到也不奇怪,是吧周队?”
周巡一脸鄙夷地看着小汪,一针见血地道:“能做到是不奇怪,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上午7点整。
关宏峰匆匆将自己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忽然返回身,想要嘱咐弟弟几句。关宏宇还没等他说话,张口就来:“哦,我懂我懂,别开大灯,别叫上次那家外卖,别大声讲话,别忘记带耳机,别在窗口出现。你看,我记性好吧?”
关宏峰被一阵抢白,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别的,刚要说话关宏宇又插嘴:“还有水龙头不能开到最大,防止水声太大。”
关宏峰终于感到满意了,打开门准备走。关宏宇站在门口,自言自语道:“其实吧,那保安说的……总觉着好像什么东西,特熟悉,但是……”
意识到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赶时间的关宏峰有点不耐烦:“好了,交给我吧,晚上回来再说。”门关上了。
关宏宇耸耸肩,坐回到沙发上,很快就将这茬儿抛之脑后。
上午7点半。
尸检台上,两具尸体已拼凑完整。周巡、关宏峰、高亚楠和周舒桐围在旁边。
高亚楠边摆弄尸体,边介绍目前结果:“2号、3号尸体已经完整了。男的28岁左右,一米八一,100公斤。女的23岁左右,一米六三,52公斤。男的是被勒死的,但女的是活活给砍死的。她的肩胛、头部有多处劈砍伤口,而这些开放性伤口的边缘有白细胞,说明是死者生前造成的。另外,你们也看见了,面部毁损严重,无法辨认身份。两名死者死亡时间非常接近,目前尸僵还没缓解,所以他俩的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换句话说,他们有可能死在第一名被害人之后,但间隔时间不久,就这些。”
大家都看向关宏峰。关宏峰没说话,上前翻看男尸的手、脚和头。
周巡在一旁急切地问:“有什么线索?”
关宏峰不答话,又检查起女尸的各部分,尤其仔细观察了女尸的外生殖器。
周舒桐难受地别过头去,连周巡也皱了皱眉,唯独高亚楠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周巡急忙问:“怎……怎么着?”
关宏峰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扯下手套:“走,我们出去谈。”他顿了顿,指着女尸生殖器:“亚楠,做个简单的器官解剖。”高亚楠立刻会意地点头,快速把工具台拉到尸检台旁。
上午7点35分,刑侦支队地下室走廊。
周巡站在一块“禁止吸烟”的牌子前,熟练地点上了烟。两个男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彼此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最后,显然还是周巡输了这场角力,先开了口:“你这也算对老搭档落井下石了吧?得,开条件吧。”
关宏峰不甘示弱地回望他:“你还好意思说落井下石?派个丫头盯着我不说,还定位我手机,你这么有诚意在先,还有脸挤兑我不仗义?”
周巡被当场揭穿,面上也有点过不去,悻悻道:“我以为你还是个骨子里有点正义感的刑警。”
关宏峰也不客气,立刻顶了回去:“巧了,我也以为你还是原来那个好兄弟。”
周巡也不想翻嘴皮子了,暴躁地道:“想提条件是吧?好,好,你说。”
关宏峰道:“我要看我弟弟的案卷,现场勘验记录、尸检报告、监控录像、证人证言……所有跟他案子有关的,一个不漏,我都要看到。”
周巡似乎早有预料,冷笑道:“我要是说不呢?泄露这些给你,这雷顶了天了,劈下来我一个人扛?”
关宏峰不置可否:“哦,不强求。但有些雷远在天边,还有些雷已经悬你脑袋上了。你自己斟酌斟酌,看着办吧。”
周巡有些恼怒,把烟狠狠一掐撂在地上。
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失望,恨恨地道:“你这是在拿无辜的被害人要挟我!你摸摸自己警徽,烫不烫?”
关宏峰丝毫不为所动:“错,我是在用拯救无辜者的性命,换我弟的清白。”
周巡来回走了几步,听见这话,愈发暴躁起来,还要拼命克制自己,压低声音,凑到老搭档面前道:“你怎么知道关宏宇是清白的?你知道吗?案卷里所有的证据都显示……”
“我自有判断。”关宏峰打断了他,冷冷地道,“要是他清白我给他平反,要是他有罪,我帮你们抓他!”
周巡冷静了下来,看了看表,踌躇了一会儿。半晌,他抬起头来,疲惫地道:“答应你的话,你能保证什么?”
“破案。”关宏峰淡淡道:“24小时之内。”
周巡难以置信地笑了,他抬起头,盯着镇静的关宏峰看了半天,随即明白关宏峰不是说笑。他又专注地看了会儿老搭档,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可咱约法三章,要是有一条你做不到,今天这谈话就当没发生过,行不行?”
关宏峰挑眉:“说。”
周巡焦躁地又在原地走了几步,才低声道:“第一,只准在我办公室看,不许复印,不许拍照,也不能对任何人谈及案卷的内容。第二,看完案卷之后,告诉我你对案件的推断。第三,不止这一案,从今往后,只要我手里有破不了的案子,你必须随传随到,没正式编制、没报酬、也没警察的职权,只作为顾问协助破案——做得到吗?”
关宏峰很干脆地道:“没问题。亚楠完成解剖后让她也来会议室,我们准备布控。”他说完转身往楼梯口走。
周巡跟了上去,后知后觉地道:“啥情况?已经……能布控了?”
关宏峰白了他一眼,道:“废话,光盯着尸体又抓不着人。”
周巡忍不住给他竖了个拇指:“牛啊!嗨,咱兄弟一场,不怕跟你交个底。上头限我48小时破案,你要真能在一天之
内抓到那连环杀手,我这功还立大发了呢……”
关宏峰的脚步忽然停住,转过头,用看着白痴的目光看着他:“连环杀手?连环杀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作案的高频率?!你没听刚才亚楠说的么?谋杀与谋杀之间的冷却期已经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了,这是一名典型的狂欢型谋杀犯!”
周巡被他说得愣住,讷讷地不知怎么接茬。关宏峰皱了皱眉,干脆把话讲清楚了:“你还没明白?24小时不单是上面的时限,是我们的时限,也是下一名被害人的时限,如果不能在24小时内抓到凶手,咱就等着收新尸块吧!”
周巡怔在原地。
上午七点五十五分,刑侦支队会议室。会议室的展板贴着三名被害人的尸体照片,下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案情线索,一旁贴着的地图上标示着三个抛尸现场。
周巡站在前面,语重心长地道:“弟兄们,这个抛尸案,目前情势很严峻,咱们关队虽然身在队外,心……”
关宏峰一摆手打断他,扫视下面的所有人,直接进入正题:“目前有三名被害人,除了我们已知的第一名被害人之外,第二、第三名被害人应该是兄妹,两人共同居住。其中,男性单身,无业,从右手手掌外侧严重变形来看,他应该是长时间沉迷于电脑上网,也很可能是网络游戏之类的,没有机动车类的交通工具,也不常出门,这一点与第一名被害人很相似。从耳廓侧的特征以及下颌骨的特征的相似程度判断,女性被害人应该是他的亲属,很可能是妹妹。从右手掌心的茧子来看,她应该经常乘坐公共汽车或地铁出行,脖子上有佩戴项链的痕迹,但手腕上没有戴首饰或手表的痕迹,同时齐手腕处有长年戴手套留下的痕迹,指甲和指尖明显存在反复遭化学药品侵蚀……”高亚楠及时插话:“是氢氧化钠和烷基类成分。”
关宏峰点了点头:“对,也就是说,死者生前从事的工作可能是保洁员、洗碗工等等。另外,死者脚趾上新染过指甲,这个季节并不会穿露脚趾的凉鞋,而一般人不会没事染脚指甲给自己看。同时,死者的处女膜呈现新鲜破裂的痕迹,生殖器没有外伤或擦伤。”
他顿了顿,接着道:“也就是说,死者在不久前与什么人自愿发生过性行为,综上可知,女死者很可能新结交了男友。另外,从该女性生殖器内部检查……亚楠?”
高亚楠会意,向众人道:“解剖死者的阴道和子宫,发现脂酸和甘油等残留物,还有少量的凡士林,死者生前患有中度的阴道炎。”
关宏峰点点头,转向周舒桐。周舒桐开始用电脑查询药剂成分,过了一会儿,她道:“女性死者使用的可能是克霉唑类药物。”
关宏峰问:“处方药?”
周舒桐道:“对!处方药。”
关宏峰一拍手:“好!大家听好,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找的是一名从事保洁类工作的女性,23岁,身高1米63,体重52公斤,与年长自己5岁的哥哥共同居住。她新近结交了男友,所以不可能没人注意到她失踪了,当然了,除非凶手就是她男友!她在最近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曾经去医院进行过妇科检查,并依据处方购买了克霉唑类药物……”
周舒桐插话:“为什么是不到一个月内呢?”
关宏峰因为被打断很不爽,高亚楠忙解释:“因为处女膜破裂的伤口创面还没有完全愈合成型,而用药则是在处女膜破裂之后的。说简单点,死者很可能是因为在不够清洁的条件下发生了首次性行为,处女膜破裂后,感染导致阴道炎症加重,所以才就医诊治用药的。”
周巡接话:“小汪,你去市局请求协调卫生局和药监局,重点查询全市克霉唑类药物的处方和销售记录。”小汪点头领命。
关宏峰在周巡布置任务的过程中,一直在盯着地图看。
周巡接着道:“小刘、小李,抛尸地点半径5公里内,各保洁类单位或岗位没到勤上班的相关女性,你们带人给我一一排查。”
小刘应道:“好嘞。”
周巡又回过头:“昭昭,附近地区派出所,调取最近两天的失踪人口报案。”
昭昭道:“可失踪报案都在48小时后才受理。所以很可能还没有正式立案。”周巡道:“那就挨个派出所筛查……协调一下110报警中心看是否收到过类似的报警。”
昭昭肃声应道:“是!”
周巡双手撑在台子上,身体前倾,着重强调:“根据关队的分析,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名企图在短时间内继续作案的、丧心病狂的杀人犯,我们必须在24小时内抓到他,防止下一个无辜者被害!听到没有?”
下头群情激昂,纷纷回应:“是!”
上午8点05分。会议室已散空,连高亚楠也离开了,只剩下周舒桐、周巡和关宏峰。周巡问关宏峰:“下一步你……”
关宏峰道:“我得再去看一下昨晚的现场。”他转身出门,没走几步,又被周巡叫住,他停住脚步,无声地回头看着两人。
周巡有些尴尬道:“那什么……不是已经确定被害人的范围了么,你还去干啥……”
关宏峰皱眉:“不是为那个女性被害人,关键不在她,而是在第一名被害人。”
周巡若有所思地重复:“第一被害人?”
关宏峰点了点头:“就只有他的头和右臂至今还没发现。如果不是尸块还没被发现,那就是头或者右臂有能识别身份的特征,凶手刻意苦心隐瞒,很可能说明他和第一被害人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这也符合连续作案的暴力型罪犯的特征。”
周巡问:“怎么讲?”
关宏峰道:“连续作案的暴力型罪犯,在第一次作案的时候,往往以身边的某个对象为目标。所以,要是能找到第一位死者的身份,顺藤摸瓜,这案子就好办了。”他说完转身又要走,周巡又叫住了他。
关宏峰转过头,眼神已经冷得跟冰渣子似的:“还有事?”
周巡有些为难地道:“你……挑个助手吧,谁都行。没别的意思,你毕竟不是咱支队的正式编制,总得有人策应你的安全。再说遇到需要行使职权的时候,你也得有个穿官衣儿的在场,方便。”
关宏峰琢磨了一下,再看周舒桐在周巡身后,一脸既充满期待又眼巴巴的可怜样,心软了:“成吧——周舒桐!”
周舒桐整个人眉眼都活了,喜不自禁,声音也尤其响亮:“到!”
上午8点08分。周舒桐发动了车,关宏峰照例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拿着地图研究。
周舒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足勇气道:“关老师,我昨晚上要是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您别介意。我还是……”
关宏峰听到这茬儿就头痛,适时打断了她:“没事,我该跟你道歉。”
周舒桐连忙道:“不不不,不是的!还是我初来乍到,给关老师添麻烦了。不过您说保安说的那些能作为排查方向么?”
关宏峰一边看地图,一边严肃地道:“不能。”
周舒桐傻眼了。
关宏峰道:“没有受过刑侦训练的人,很容易出现所谓的‘目击缺失’。也就是对他看见的情形无法精确记忆或复述。更何况那保安是酒后陈述,还试图取悦你——这种情况下,你说他的证词还能有几分价值?”
周舒桐一脸懊恼,嗫嗫地道:“那您还派我去……”她看到关宏峰专注地用笔尖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抱怨的话不自觉吞了回去,转而好奇地道,“您……这是在找什么呀?”
关宏峰用笔把地图上的三个抛尸地点连起来,正是个极不规则的三角形。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这个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在暗处设伏的猎人。
“心理安全区。”他轻声说。
上午8点20分,关宏峰和周舒桐到达了小区门口。周围的墙上,贴了一堆的物业公告,像是很久没有人清理过了。
关宏峰边往里走边给周舒桐解释:“每人都有自己熟悉的、经常活动的区域,也就是所谓的‘心理安全区’,而犯罪这类极端行为,心理安全区就显得更为重要——大多数连续作案的杀人犯,头一两次作案,都会选择自己的心理安全区范围内实施。”
周舒桐忙问:“那怎么确定心理安全区呢?”
关宏峰不徐不疾地道:“这个范围通常是以凶手的住所、工作单位、常去的娱乐场所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如果凶手的主要出行方式是步行,那么辐射半径通常不超过1公里,骑自行车的话大概不超过3公里,开车的话就会在5到10公里之间,甚至可能更远。”
周舒桐:“那……骑摩托车呢?”
关宏峰再度打开地图,看着上面那个扭曲到近乎扁平的三角形,喃喃自语道:“不管骑什么车,这也都太反常了些……”
两人来到小区垃圾站。这里周围人来往走动频繁,不时有人过来扔垃圾,现场基本已完全被破坏。关宏峰显得很不高兴,但强忍着没表现出来,耐着性子问:“这小区有几个出入口?”
周舒桐看了眼手里的笔记本,答道:“四个,哪一个都离这儿不近。一个是直通地下车库的车辆入口,另外三个都是可供行人、自行车、摩托车进出的。”
“人车分流。”关宏峰点点头,“……监控录像呢?”
周舒彤回答:“四个门都有,技术队已经调走了,还在筛查,目前没有发现和保安目击相似的人员。”
关宏峰确认了垃圾站对面的迪厅位置,然后沿着之间隔着的铁栅栏走,走到一处铁栅栏的缺口面前,喃喃道:“估计是筛查不出结果了……这么多门,凶手为什么一个也不走呢?”
周舒桐刚想问为什么,她的电话响了,是周巡来电。
关宏峰还在皱眉苦思。周舒桐挂了电话,急切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关老师!周队说,女性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了!”
上午9点10分,市区某小区内。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关宏峰坐着没动,手里的笔在地图上多画了一个在三角形之外的点。他紧拧着眉头,愈发不解,笔无意识地在四个地点当中划线。
“女性被害人叫谢静,远洋国际的保洁员,下班有时在附近民营小超市兼职上夜班,超市那边,因为是短工,人没来老板也没在意。这几天远洋国际的人说她没来上班,打电话也不通。身高体重都符合尸体特征,她是和她哥哥一起住的,两人一起从杭州来打工的。另外,谢静最近交了个男朋友……”
等周舒桐汇报完毕,谢静家楼下的封锁也已经完成。周巡和小汪走过来,小汪连忙给关宏峰开车门,他了下车,问道:“进一步核查了么?”
周巡道:“已经查过了,市局有核查记录,谢静在两周前去长丰妇幼保健医院做过检查,医生给她开过三种妇科药,其中就包括这种克霉唑栓剂。不出意外,就是她了。”
一行人边走边进入谢静家的大楼。周巡道:“小区的保安经理说,谢静的哥哥一直无业在家,又高又胖,平时基本不怎么出门,全靠妹妹养着。”
关宏峰道:“还没进去吧?”
“没呢。”小汪在一旁道,“等着房东送钥匙。”
周巡低头看表,挥挥手:“不等了,破门进。”
关宏峰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下,叮嘱道:“这儿很可能是其中一处分尸现场,不排除凶手还在里面——注意安全。”他这么一说,一帮子人都兴奋起来。
周巡爆了句粗口,啐道:“你还别说,就盼着丫在里面呢……小汪!”
小汪拿着准备好的房屋的平面结构图,展开,周巡就地根据结构图,开始布置任务。
“谢静住的是一室一厅,破门进去是门厅,我们分三路控制厨房、起居室和卫生间,确保现场安全。如果凶手在,果断实施抓捕。”他说完才想起来,又问关宏峰:“凶手可能会有什么特征?”
关宏峰笃定地道:“任何在屋中出现的成年男性,就是凶手。”
周巡不确定地问:“那要是谢静的男朋友在里面呢?”
关宏宇道:“那她的男朋友,就是这个凶手。”周巡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周巡没说话,小汪却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凶手又是砍刀又是斧子的,万一碰上拒捕……”
周巡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腰里别的是玩具枪?”
上午9点15分。安排已毕,周巡指挥人马来到谢静家门外,示意保安经理上前。
保安经理走了上去,敲了两下门,道:“您好,我是小区物业的,麻烦您开一下门。您好,有人吗……”
敲门和喊话持续了至少两分钟,无人应门。
一名刑警伏身过去,贴着门听了听,向周巡摇头。周巡指示这名刑警持枪对着门口,关宏峰先是上前观察了一
下门锁,然后迅速让开,技术队的一名刑警上前无声地撬开防盗门,轻轻拉开门,向周巡点头。
周巡亲自上前,和关宏峰一起检查了一下第二扇门的门锁情况,关宏峰打手势示意里面可能有老式的插锁,光从外面撬不行。周巡摆手示意持撞门锤的刑警放下撞门锤,伸手指着老旧的门锁的缝隙处,比划了一下。
刑警点头,指挥后面的刑警拿来一根撬棍,顺着门锁的缝隙插了进去,试着转动了一下,向周巡点头。周巡拔出手枪,退后半步,贴墙而立,发出行动信号。
刑警用力撬了两下,门锁豁开了。门还没完全打开,周巡上前补上一脚踹开门,数名刑警持枪蜂拥而入。
片刻喧嚣之后,周巡边收枪边走出门外,冷着脸道:“人不在,但咱们找对地儿了。”
关宏峰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平静地戴上手套鞋套,道:“让你的人出来吧,固定现场。”
周巡点头,转头看了看同样在戴手套的周舒桐:“带呕吐袋了没?”
周舒桐正金鸡独立戴脚套,一听这话惊恐地愣住,重心不稳,忙扶住墙,险些摔倒:“啊……啊?”
关宏峰摇摇头,迈步进门,很快明白了周巡为什么会有之前的反应。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周舒桐被呛得眉头紧皱,下意识想要捂鼻子,但看见其他人都闻不见似的在往里进,就又放下了手。房屋的结构是一室一厅,客厅有沙发床和电脑桌,明显已经改成了谢静哥哥的起居室。
里屋则明显是谢静居住的女性风格。房间里凌乱不堪,客厅电脑桌翻倒在地,靠近屋门的位置,地面上血迹斑斑,还有几个血脚印。
两人蹲下观察,周舒桐从案卷里抽出第一抛尸现场发现的足迹照片,比对了一下,轻声道:“跟第一抛尸现场足迹相同。”
关宏峰赞许地点了点头,周巡指了指里面:“分尸现场在里屋。”
周舒桐闻言浑身一僵,望着门帘,紧张且恐慌,自觉有些喘不上气,连忙转移话题:“怎么就不能在卫生间?”
关宏峰摇了摇头:“卫生间与隔壁邻居相邻,凶手大概是怕动静太大引起邻居注意。况且从平面结构图来看,卫生间很狭窄,不适合大幅度挥动劈砍工具——也就是说,施展不开。”
周舒桐问:“那流那么多血,地板又没做防水处理,难道不会渗到楼下么?”
两人这时候已经走到隔壁屋门口,透过摇曳的门帘,周舒桐低下头,不敢往里看。
关宏峰看了一眼屋里,道:“哦,这家伙有点脑子,拿床垫当海绵用了呗。”他顿了顿,朝周舒桐道:“你就别进来了,下楼等房东去,做个询问笔录。对了——着重问下钥匙的事儿。”
周舒桐松了口气,却不敢应,先去向周巡征询许可。
周巡只得点头同意。周舒桐如蒙大赦:“谢谢关老师、周队。”说完,小姑娘一溜烟儿地跑了。
里屋触目可及,一片鲜红,技术队忙得不可开交。周巡问:“怎么样?”
技术队刑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大量的血迹指纹和血迹足迹,凶手在床上肢解的尸体,床单和床垫吸收了绝大部分的血液,还有部分脏器留在了床上。”
周巡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罐饼干,冲关宏峰摇了摇,关宏峰无奈地点点头。
周巡心安理得地拿了一块出来,嘎嘣一口咬了下去,边嚼边看着关宏峰来回走动观察现场,问道:“往下怎么办?”
关宏峰道:“意料之中,证据够你排查凶嫌的了。但重点是……”
周巡接话道:“重点其实是,凶手怎么进来的,对吧?破门咱俩都看了,两道门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锁也不是新换的,所以说要么是被害人自己开门让凶手进来的,要么就是凶手持有这里的钥匙。来点?味道不赖。”
关宏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道:“不过,要说谁有钥匙的话,无外乎是房东和这兄妹俩。”周巡问:“那谢静的男朋友呢?”
上午9点30分,周舒桐正在楼下询问房东。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闻言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这房子钥匙一共就两把,一把我这儿,一把在谢静和她哥那儿。”
周舒桐问:“有没有可能谢静私自去配了几把呢?”
房东一瞪眼睛:“那我上哪儿知道?你赶紧跟我说说我那房子怎么了?谢静人呢?她哥呢?”
房东想要往楼里走,被周舒桐眼明手快拉了回来:“这个……劝您还是别上去的好。”
房东顿时更不满意了:“我修门的钱你们谁给报销?总不能就这么给我把门砸了算我倒霉吧?”
周舒桐安慰他道:“您放心啊,我们……”她说话的当口,注意到楼拐角处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色的皮衣,上面装饰着红色的火焰花纹,手里拿着一个红黑相间的摩托车头盔。
他转过头来看到楼下停着警车、聚着警察,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
周舒桐顿时想起那保安说的话。“反正肯定带着红色的头盔!火红的,可扎眼了……”
她一念及此,也顾不得房东了,快步冲那个年轻人走去。
年轻人一见周舒桐走来,掉头就跑。周舒桐心狂跳起来,丢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追,边追边用步话机报告:“周队周队,现场发现疑犯,正向小区东门方向跑。”
步话机中很快传来周巡的声音:“收到,附近人员,立刻封锁东门!再说一次,立刻封锁东门!”两人一前一后追到楼后,年轻人跨上一辆白绿相间的摩托车疾驰而去。
门口负责封锁的民警准备不足,封锁不及,被他冲出了大门。周舒桐跑到大门口,见摩托车已绝尘而去,扶着膝盖喘气。
就在此时,一辆越野车从小区门口开出来,在周舒桐身边一个急刹,周巡坐在驾驶席上,冷静地问:“嫌犯特征。”
周舒桐直起身,快速道:“二十多岁,红火焰花纹的黑皮衣,红黑色头盔,白绿相间的摩托车,没看到牌照。”
周巡又问;“方向呢?”
周舒桐伸手指了一下,周巡二话不说,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周舒桐一看周巡没管自己,很是沮丧无措,跟着跑了两步。正沮丧的时候,一辆警车停到她身边,关宏峰坐在驾驶席上,低声道:“上车。”
上午9点35分,关宏峰慢悠悠地开车出了小区。
周舒桐在一旁干着急:“关老师,快啊!他万一逃了就难抓了。”
她一边要去开警灯,关宏峰拦住她:“别开那个,听着闹心。”
周舒桐心急如焚,偏偏关宏峰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得提议:“要不我来开吧。”
正巧是红灯,关宏峰停下车,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激动的周舒桐,笑了笑:“年轻是好,熬个夜跟没事儿人似的。”
周舒桐着急道:“不是……关老师……”
关宏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道:“心放回膛子里去吧,没看周巡冲出去了么?有他在,没追不上的犯人。”
周舒桐愣愣地道:“啊?”
关宏峰也笑了:“别看你们周队大脑不好使,小脑可是野兽级别的,是条标准的好猎犬,追上了你就甩不掉那种。”
周舒桐也冷静了,“嘿嘿”笑了两声:“对哦……要这么说,毕业之前我就听说,周队是他们那届侦查系的武状元。而且毕业散打比赛上还打败了公安管理系的一个独孤求败呢。”
关宏峰想了想:“嗯,有这么茬子事。输给周巡的那小子也不赖。后来好像去了海港刑侦支队,叫赵什么诚来着……”两个人正说话,步话机里传来周巡的声音。
“竹皿街东北路口截获嫌疑人,附近人员支援清理现场。”
前后不过五分多钟,周舒桐想起了关宏峰的“猎犬说”,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9点40分,竹皿街东北路口处。
周舒桐目瞪口呆地看着现场,心说这哪是猎犬啊,得是头老虎吧?越野车已经半骑上人行道了,摩托车被撞得遍地零件,先前那年轻人趴在地上,捂着腿,不住地呻吟着。周巡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叼着烟,正翻看着年轻人的钱包,他抽出谢静和他的合照、身份证后,把钱包扔回年轻人身上。他显得有些落寞,把照片递给周舒桐和关宏峰看:“终于知道谢静长什么样儿了。”这是个年轻女孩儿,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无疑很阳光。三个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上午11点整,刑侦支队审讯室隔壁。关宏峰、周巡、周舒桐站在单反玻璃前,观察者着审讯室的谢静男友——他低头坐在轮椅上,一条胳膊被粗糙地处理过,上了夹板,两只手戴着手铐。小汪推门进来,把案卷笔录纸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拿起笔,边写边头也不抬地问:“跑?跑什么呀?”
对方头垂得更低:“有人追,我……我下意识就跑了。”小汪冷笑:“没做亏心事,警察追你你就跑?”男友嘿嘿笑道:“不是,警察牛呗,见谁抓谁不是?”小汪怒道:“废话!你要不跑能追你吗?”
隔壁,关宏峰看着小汪的拙劣表现,失望地笑出声来。周巡也看到了他的表情,骂道:“真废物。”
关宏峰转头对周舒桐说:“你去,换他出来。”
周舒桐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周巡,显得有些紧张,含糊地说:“我能行么?这么大的案子,我毕竟是第一次审讯,是不是还是关老师或周队一起……”
关宏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去吧,别忘了我刚才教过你的。”周舒桐鼓足勇气,点点头出去了。
周巡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瞥了眼关宏峰:“真放心让这丫头自己来?”
关宏峰无所谓地道:“反正指纹、足迹已经比对过了,又不是凶手,不影响,让孩子们练练手。”
周巡看了他一眼,有点心虚:“那也一准儿背着什么事儿呢!要不跑那么积极干吗?隐藏的马拉松种子选手?”
关宏峰笑了笑:“对啊,你把人家撞成这样,他要是没事你就该有事了不是?”周巡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周舒桐深吸口气,进屋。小汪站起来,与她擦肩而过,周舒桐强作镇定地在位子上坐下。谢静男友抬起头来,打量周舒桐,等着她发起攻击。
周舒桐却静默不语,盯着这个男人看。她细细回忆着来的路上,关宏峰在车上对她说的话。
“其实,审讯是一种沟通方式,和所有的沟通形式一样,过程中的问答,存在着真真假假。想知道什么是假的,首先确定什么是真的。所以先问一些嫌疑人不大可能、或没必要撒谎的问题。”
周舒桐继续盯着谢静的男友。
“姓名。”
“吴浩。”
“年龄。”
“25。”
周舒桐观察他回答问题时的样子,所有的表情都成了慢动作放大。
“通过对他语调、语速、措辞、表情、肢体动作等等的观察,我们来取得嫌疑人的心理基线,也就是说,我们要大致把握他在说实话的时候,会呈现出怎样的状态来。”
周舒桐闭了闭眼,继续问:“家住哪儿?”
“天通苑。”
“家里几口人?”
“我和父母一起住,我爸是……”
周舒桐沉默,脑中再次回想起关宏峰的话。
“之后,抛出一些我们掌握到的,但对方不一定会如实回答的问题,用以刺探对方重视的是什么,以及大概会在哪个方向上布谎。”
周舒桐想了想,问:“你今天去小区做什么?”
吴浩开始躲眼神,没受伤的那条腿往内侧收紧,周舒桐都看在眼里。
“找朋友玩。”
周舒桐紧接着问:“哪个朋友?”
吴浩无措地左顾右盼,舔嘴唇、吞咽口水、不回答。
“很多时候,肢体语言是一种源自本能意识的行为,很难控制,所以常常会从一个说谎者身上,读到与他陈述相反的肢体动作。”
周舒桐趁热打铁:“知道为什么抓你么?”
吴浩低下头。在周舒桐眼里,他低头的瞬间,其实是一个类似于点头的动作。吴浩看着自己的脚,嘟囔:“不知道。”
“在发现受审者的布谎方向后,我们就可以有针对性地向对方施加压力了。”
周舒桐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你和谢静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吴浩紧张、流汗,用没打夹板的手抚摸颈动脉:“就是……就是朋友。”
周舒桐道:“朋友?”
吴浩调整坐姿,身体前倾,嬉皮笑脸地道:“就是……谈对象那种嘛。”
“但无论如何,一个重要守则,就是永远不要让他预测到你问话的方向,否则他们会有
某种心理预期,建立防卫机制,造成沟通壁垒。作为发问者,要尽可能维持知晓一切、且高深莫测的姿态。”
周舒桐身体后仰,慢慢地靠到椅背上,慢慢地道:“那你还说不知道为什么抓你?”
吴浩愈发慌乱:“谢……谢静都和你们说什么了?”
周舒桐略显吃惊,不自主地望向单反玻璃一侧,另一侧有关宏峰、周巡和小汪。
小汪嘀咕:“看来真不是他杀的啊……”周巡皱起了眉头。
周舒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回头,表情如常。
“不要在受审者面前暴露出任何惊讶、慌张、高兴或愤怒的情绪——记住!是你在审他,不是他审你!”
周舒桐捏了把冷汗,故意维持缓慢的语速:“你觉得她还能跟我们说什么?”
吴浩被这一句话击溃了,再也不装模作样,苦着脸道:“警察同志,您千万别信她说的,我……我就是负责找下家儿,那车都不是我偷的,而且我早就打算不干了……”
周舒桐有些兴奋,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低头记录。
关宏峰瞥了眼周巡:“成了,估计是盗窃销赃的团伙,这处分你算是躲过去了。”
他起身离开,周巡回头嘱咐小汪:“等周舒桐做完笔录,这案子六探组另案处理。着重也问一下他最后见到谢静的时间,再就是谢静兄妹的一些情况。”
小汪道:“了解!”
周巡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人家一个刚毕业的丫头片子!你好意思吗?”他说完摔门离去。
屋里剩下小汪一个人。小汪也不大在意,嘀咕了一句:“也不看跟的师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