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渔和陆明潼一路漫无边际地闲聊,走回到了小区门口,在那里碰上步履蹒跚的沈继卿。
一见沈渔,沈继卿稍微卸下些担忧神色,“你电话打不通……”
沈渔电话让陆明潼占着线,路上她是听见嘟嘟嘟的有别的电话拨进来,但没去管。
她同电话里陆明潼打声招呼,将电话先挂断了。
寒风里冷静了许久,沈渔没再那么义愤,瞥一眼沈继卿,“要你静养,你跑出来干什么。”
沈继卿讪讪一笑,只说外面天冷,赶紧进屋去吧。他委实不放心沈渔出去那么久没个声息,怕有些社会闲散人士趁着年关出来作歹,这附近以往出过一两起事故。
因伤口未愈,沈继卿行走很慢,他对沈渔总要停下脚步频频等他过意不去,递了钥匙,让她自己先走,他慢慢地跟上她。
沈渔两只手都抄在衣服口袋里,并不去接。
他咬着牙关,步子迈得急促些,沈渔立即回身看他,“走不快就别逞强了。”
沈继卿实在的心绪难宁,沈渔那一番话说得他面上心上都烧得慌。
她合该恨他,置之不理也属正常,可她还是尊重本性,选择包容。
沈渔次日上午过了十点才醒,因晚上有些失眠,且有拜年信息不断地进来。
凌晨两点,她在朋友圈里刷到了一条新动态,是叶文琴发的,与秦正松,还有附近邻居的合影。长条桌上一桌子的菜,大家分坐两侧,面向镜头大笑,画面和配文,皆是和乐融融。
沈渔莫名让这张照片给刺了一下,手指悬停许久,才点了一个赞,回复“妈妈新年快乐”,做作地缀一个欢乐的波浪号。
早上洗漱过后,听闻厨房有动静。
沈继卿穿一件麻灰色的粗针套头毛衣,站在灶台前煮面。
沈渔喝止他:“你放着我来不行吗?”
沈继卿笑一笑说:“煮个面而已,不妨事。”
沈渔总能从他语气里品出歉仄,虽说她心里怨怼沈继卿,可看着毕竟是自己父亲的人,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并不是特别能消受。
两只海碗盛着鸡蛋面,有菜有蛋,端上了桌。
沈渔换下睡衣坐过去,提筷的时候想到,从前叶文琴工作忙,早上便是沈继卿替她煮面,吃完了再同她一起出门,一人上学,一人上班。
这种久远且温情的回忆,让她不由地蹙了蹙眉,下一秒便从脑中摒弃。
沈继卿咀嚼、吞咽都很慢,术后恢复期胃口也差,一碗面只去了三分之一就放筷。
他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来擦了擦眼镜,也没再戴上去,就这样看向沈渔,慎之又慎的口吻:“小渔,我细想了一整晚,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沈渔筷子略顿了顿,动作不停。
沈继卿说:“我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如果不是你昨天晚上一通话骂醒我,我恐怕还觉得自己这七八年躲在印城是在赎罪。这些事,一两句也讲不清了……先放一放,我说一说你和小陆的事。”
沈渔拿筷子绞着面条,缓缓地送进嘴里,“逆耳忠言就不用说了,我听的打击够多,不差你这一句……”
“听我说完。”沈继卿难得的没由她打断,“年轻时候我想报文科,到大学去文学,你爷爷不答应,说理科好就业,我就去学理科了。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你妈,觉得方方面面的条件都合适,也就定了下来。我这辈子,随波逐流,没争取过什么,唯一一次由着性子,却是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你妈。”
沈渔听沈继卿话里语气比昨晚诚恳得多,没那些虚头巴脑的“没意义”、“你不懂”,这使得她的抵触情绪没再那样强烈。
沈继卿:“我思考了整晚,就想告诉你。倘若你真的决定好了,和小陆一试也未尝不可。”
“……你别拿这些话来笼络我。”
“我何必要笼络你,我原本也不是这件事的关窍所在,你妈那边松不松口,才是最要紧的。是我造成了你现在这样的困局,我的首肯,想必你也是不稀罕的。”
沈渔不吭声。
她没说其实并非全无意义。
“如果你做了决定,一定别犹豫。想不伤害任何人,最后无非任何人都会受到伤害。别让责任把你绊住了,原本这不是你的错。”
“说得太轻巧了……我不在乎你的看法,还能不在乎我妈的看法吗?”
“有些事不能两全,端看你想要什么。我说句不中听的,我也好,你妈也好,许萼华也好,都是要走在你前面的,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们三人的恩怨,我们自可以到了地底下再做清算,你却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到时候亲人无一在身边,谁陪着你呢?作为一个失格的父亲,我欠你的,一生偿还不起了,那我宁愿陪着你的那人,爱你且呵护你。”沈继卿的一番话到这儿也就结束了,末了叹声气,拾了桌上的眼镜戴上。
他缓慢起身去,给自己倒水服药。
沈渔一下失去了胃口,第一时间想到凌晨刷出来的那张合影。
还剩的面一口也吃不下去,最后全坨在了温热的汤里。
沈渔初六回的南城。
沈继卿伤口愈合差不多了,慢慢摸索着弄点吃的问题不大,且那位钟点工阿姨也将复工,如他自己一人还是顾及不来,还可以把人叫来帮忙。
临走前,沈继卿叫沈渔给爷爷带话,他身体痊愈以后,会回南城陪爷爷一段时间。
沈渔复工以后,便投入正月十八将要落地的那一起策划。
经历了前期临时更换场地的一出风波,这案子非得分毫不差地办好不可。
因为场地是私人性质,厨师团队也没合作过,怕出现什么纰漏,沈渔带着团队的几个同事,在婚期到来之前去了一趟,与那里的管理人员接洽,核对细节。
应当是上头打过招呼的,管理人员非常配合,且主动提供了一些建议。譬如到时候新娘新郎入场的方式,亲友和傧相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合适玻璃教堂的采光和布景。甚至,还细致到推荐了几支婚宴上的红酒品牌,是与庄园合作的,质优价廉。
傍晚碰头会结束,得了允诺,沈渔和手下的人,还将在整个庄园里细致地踩一下点。
严冬冬这个只管化妆的,今天也跟出来了,纯是央了沈渔,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心,因为她还从没逛过这样豪华气派的地方。
严冬冬边走边拍照,跟着沈渔穿过主楼一侧的长廊,瞥见自己手机镜头里,摄进两道不期然飘过的身影,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别馆的大门。
她愣住,脚步一顿,刚要对沈渔言声,发现她脚步也停了下来。
明显的,她也看见了。
那自己应当没有看错,两人中的那位男士,就是好一阵没有见过的陆明潼。
他穿深灰色西装,脚上黑色皮鞋不沾尘埃,外面披一件黑色羊毛大衣,高而修长的身影,将这正装穿出岭上花的禁欲出尘。
同行的那位女士,乌发红唇,同样黑色的大衣里,着一袭极其挑眼的橄榄绿礼服裙,脚下高跟鞋步步生风。
后者是挽着前者手臂走进去的。
倘叫不认识的外人看来,这两人虽有明显的年龄差,可这种错落感也是别样的赏心悦目,总之,套上一句俗气的“金童玉女”一点不为过。
严冬冬有点呆住了,半晌才去打量沈渔的神色。
沈渔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催促大家走快些,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他们是开着公司的一辆面包车来的,开车的是跟拍的男摄影师。
上车以后,沈渔选了最后排的位置落座,没有参与其他同事的闲聊。
严冬冬觑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沈渔姐?”
“困,我眯一下,到了叫我。”沈渔摘了眼镜拿在手里,抱着手臂,脑袋靠上玻璃窗,目光朝向窗外。
回公司之后,沈渔敦促负责的策划将今天开会成果,对照此前的策划方案,整理出婚礼当日行程规划表和执行手册,要求明天下班之前交。
那策划领了任务,先下班了。
沈渔手头一时没什么事,却还是待到了晚上九点才走。
合租的小武跟她打过招呼,今天要去男朋友那里留宿。
沈渔开车上路,不知怎的,不想回去那空荡荡的出租房,临时变道,往清水街去。
李宽来给她开的门,对她的突然到访很是惊讶。
沈渔将巷口超市里买的一些零食递给他,往屋里看了看,果然,其他人都在,只除了陆明潼。
李宽自然知道沈渔不可能是冲着他来的,笑着知会说:“陆明潼今天有事没过来。”
“说了什么事么?”
“没说。”
沈渔“嗯”了一声,接过李宽递来的一瓶水,喝了两口,往他的电脑凑拢看了看,“你们进度怎么样了?”
“还行,核心玩法和功能基本都做完了,后面都是铺量工作,得看美术和文案了。今年上半年必须得开发完,拿去参赛。”
杨萄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笔电,戴着耳机,心无旁骛地敲着键盘,噼啪作响;那个话很少的宋幼清美术妹子,也正拿着数位板作画。
电脑主机风扇全速运转,大家都分外投入,绷紧的脸上写满紧迫感,沈渔感觉自己的来访十分打扰,便起身告辞了。
李宽:“陆明潼过来了我就跟他说你来过。”
“不用,”沈渔笑说,“我就是过来慰问一下你们的。”
开车回去的路上,沈渔实在憋得难受,给葛瑶拨了一个电话。
她前因后果地讲述过,“他有个高中同学,跟他都表白过,我不觉得有什么,今天看见一个明显只是同去应酬的陌生女人,却焦虑得不行。”
葛瑶问这两人分别什么样的。
沈渔照自己所见客观描述。
葛瑶说:“因为他那位高中同学不过是跟他同龄的小姑娘,另外那个女的可就不同,不论具体多少岁,终归比陆明潼大吧?你在意的是,陆明潼究竟只喜欢你一个‘姐姐’,还是压根所有的‘姐姐’,都是他的狙击范围。吃心了吧,叫人给比下去了吧?”
“……”
“让你犹豫呢。也该你吃吃醋了。”
“我没吃醋……”
“死鸭子嘴硬。”葛瑶笃定如朱批御笔一样,让她心虚得无从反驳,“沈小姐,别纠结了,享受当下吧。”
入夜之后道路通畅,沈渔开了车窗,让风进来些。
她只有一个感觉,此前沈继卿说的话,叶文琴发的照片,今天所见的这一幕,都在怂恿她不管不顾地往下跳。
孤勇和鲁莽,可有差别?
她有些浑噩得分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快了……
然后啰嗦两句。
我并非全然旁观者的视角写一出轨狗血戏,就为了给男女主角制造矛盾。
我亲历过背叛,以及亲人的背叛。现实中混沌太多,根本没有那么干脆利落的决裂。
写的时候,是在梳理,以及为自己找一个出口。
父母之间的事,孩子鲜少有插嘴的余地,那些最符合女权主义的建议,往往被视作偏激、“想得太简单了”。他们自己选择了和解,选择“且行且珍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下去。
而孩子,大抵却会被父母影响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