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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冯古道郁闷道:“我怎么觉得你尽给我一个希望,又泼我一头冷水呢?”

阿六嘻嘻一笑。

雪衣侯在车厢里淡然道:“冯古道,你真的这么讨厌与本侯同乘一辆马车?”

冯古道道:“若我回答是……算不算激怒侯爷?”

“算。”雪衣侯回答得毫不犹豫。

冯古道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能与侯爷同乘一辆车乃是我三生之幸。”

“那你还不上车?透气也该透够了吧。”

冯古道只好爬进车厢里。

其实这车厢里坐着绝对比骑马要舒服得多,温暖、宽敞、不颠簸,不摇晃。屁股下面铺着厚厚的皮毛,背后靠着软软的靠枕,手边还有吃不完的零嘴——在侯爷赏赐的情况下。但是这些优点加起来也扛不住雪衣侯这一个缺点。

冯古道靠在车厢最外的角落。

雪衣侯手里捧着书,漫不经心道:“你最近天天洗澡?”

“托侯爷金口玉言,我不敢不天天洗澡。”冯古道单手抱膝,另一只手托腮,懒洋洋地道。

“那么,陈年污垢,也该洗得一干二净了吧?”

冯古道眼睛一睁,眼珠子转了转道:“有些污垢根深蒂固,怕不是一时三刻洗得清的。”

“哦?”雪衣侯淡然道,“一会儿我让阿六帮你用刷子刷刷。”

……

不会是他上次在河边看到阿六用来刷马的刷子吧?

冯古道权衡轻重,赔笑道:“虽然不是一时三刻洗得清的,但是一个时辰绝对洗得清。”

“这样就好。”雪衣侯修长的手指在书页轻轻划过,“车厢外夜深露重,今晚你洗完一个时辰,就与我一同睡在车厢里吧。”

……

一同睡在车厢里?

冯古道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多谢侯爷关怀,但是我闻惯了外头的草木清香……”

“不愿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断他。

“侯爷如此体恤……我当然愿意得要命。”这次真是要命了。冯古道暗自检讨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早知道……他应该含蓄一点的。

到了夜晚,冯古道洗澡磨蹭了将近两个时辰。回车厢的时候,身上的皮肤几乎皱褶得像扇面。

马车车顶镶嵌着大小相若的十八颗夜明珠,因此虽然外头漆黑一片,马车里依然清晰可见。

雪衣侯斜倚着靠枕,手中把玩着扳指,听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

“侯爷,我睡哪里?”冯古道故意将头发弄得很湿,水珠顺着发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终于抬起眸子,淡然地扫了他一眼,“脑袋搁在外面,身体睡在里面。”

……

冯古道再度知道什么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头发弄干了再来。”

雪衣侯不置可否。

冯古道出去找了块布巾里里外外擦了几十遍,确定它不会再滴水之后,才进车厢。

夜明珠已经被一块活动的移板挡住了,车厢里与外面一样黑漆漆的。

冯古道踏进去的半只脚当下一转,准备开溜,就听雪衣侯淡然的声音从车厢最黑暗的深处传出来,“进来吧。”

冯古道发现最近想叹气的冲动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关门。”

……

冯古道干笑道:“开门透风。”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却明显感到一种无声的压力。他无言地将门关上,然后等着下一个指示,但是等了许久,却只等来匀缓的呼吸声。

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冯古道不敢再胡思乱想,急忙抱元守一,静静地运功于丹田。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绞痛却越来越明显。

冯古道用内力死命得压住在丹田处乱串的三枚银针。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无疑是一种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折磨。

冯古道听到车厢内有动静,却一动不敢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这就是你谎称一年只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声音里有种猫捉住老鼠后的快感。

冯古道把头靠在车内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乃是常事。侯爷为何联想得如此深远?”

“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雪衣侯道,“为何?”

冯古道似笑非笑道:“这个,恐怕要老侯爷夫人解释给侯爷听了。”

“放肆!”连着几日骑在冯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终于又怒了,“冯古道,本侯对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冯古道沉默须臾道:“那侯爷想听我说什么呢?”

“实话。”雪衣侯道,“阿六告诉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极为仔细。试问一个长年累月不洗澡,厌恶洗澡之人又怎么会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认真?”

冯古道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认真之人。”

“这个理由本侯一早就否决了。”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个爱干净之人若是假装不洗澡,不外乎三个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对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你见本侯那次已经再府里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过澡了,所以这两条都不成立。”

冯古道没说话。

“那么剩下的只有第三种。”雪衣侯的声音陡然变沉,“你不愿意别人靠近你。”

冯古道道:“侯爷果然观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只是讨厌被蒙在鼓里。”

“侯爷如此英明神武,又怎么会被蒙在鼓里?”

“你不觉得英明神武这四个字已经被你翻来覆去用过好几遍了吗?”

“真心的恭维从来不嫌多。”冯古道说得虔诚。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释不真心,那么恭维再真心也没有用。”

冯古道轻轻地叹了口气。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实,我中了午夜三尸针。”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表现得太过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尸针?”

“侯爷果然见识广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杀手组织,除了擅于杀人外,他们还有午夜三尸针和寒魄丹两样让人威风丧胆的暗器。只是这几年蓝焰盟当道,他们行事更加小心诡秘,甚少出现江湖。没想到你会惹上他们。”

冯古道道:“我并未招惹他们,我招惹的是明尊。”

听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终于面露微讶。

不过在黑暗中,冯古道并未注意到。

“其实,我早几年就有心脱离魔教,投靠朝廷。”冯古道说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么会容许我脱离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开始他只是软硬皆施,想逼我就范,后来看我去意已决,一边假装同意,另一边却联络血屠堂的人对我下毒手。”冯古道的声音极为平静,但是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故事,无须任何情绪,已给人一种痛苦和沧桑。“我离开魔教还没有十里,就遭遇了毒手。后来明尊有假惺惺地赶来搭救,并且许诺只要我不离开魔教,他就会终身提供我足够的银两去买缓解三尸针的药。”

“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这样,倒的确可以解释他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爷觉得我不该背叛么?”冯古道反问。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古道的手轻轻地揉着膝盖。

“午夜三尸针发作时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后悔?”雪衣侯的声音幽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