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高等法院的走廊上,出现了河野、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又一的身影,佃讲师也紧跟在后。他们一派轻松地走向民事三十四号法庭。因为国平刚才去过书记官室,听说关口律师尚未提出龟山君子的证人申请,而财前这方面早已提出佃讲师与放射科护士等证人申请。
河野律师洋洋得意地说:“只怪关口律师操之过急,反倒弄巧成拙啊!”
国平想道,向龟山君子丈夫的公司施压果然一举奏效。她曾表示不愿意靠拢任何一方,看来她所言不假,不打算替任何一方作证。国平想到这儿,便快步走向法庭。
法庭内,书记官与法警早已各就各位,旁听席上则挤满了旁听民众。旁听人群中,依旧可见里见的身影,佐佐木良江的三个孩子坐在他附近,柳原则躲在旁听席后方不起眼的角落。
下午一点,开庭时间一到,审判长与两位陪审法官陆续就坐。审判长宣布开庭,河野身旁的国平立刻起身,提出申请:“我方要求传讯被上诉人证人,浪速大学讲师佃友博先生。”
审判长确认上诉人的律师关口并未提出异议之后,宣布:“现在开始进行被上诉人证人讯问。”
自认辩才无碍的佃讲师一听到宣布,便站上证人台。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时,你在第一外科担任什么职务?”
“讲师。”
“那么,你认识本案的病患,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是的,我认识他。”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当时,我随财前教授做总会诊,自己也曾至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所以认识他。”
“你在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时,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当时,财前教授只凭两张X光片便诊断出病患的早期贲门癌。我十分敬佩教授精湛的判读能力,同时更深刻地体认到,医生面对癌症时,所需肩负的重大责任与恐惧。因为,如果我是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我恐怕无法只凭两张X光片,立即诊断出贲门癌。不仅是我,即使是研究医院的消化器官专科医生,我想多半也无法一眼看穿吧。我从心底替这位病患感到庆幸。”
佃讲师的答辩口齿清晰,犹如法庭戏里的演员,台词倒背如流。
“了解。原来财前教授拥有如此高超的判读能力。那么,你是否记得财前教授当时看了病患的X光片之后,说过什么话?”
“我记得,教授一看到X光片就说左肺有一个阴影。其实大多数的医局员完全看不出这个阴影在哪儿,只是一味地伸长脖子想看清X光片,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时教授说,病患有结核病史,所以这个阴影可能是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有可能是癌症转移灶。”
他的证词,与第一次出庭应讯的金井副教授如出一辙。
“所以教授为了确认是否为癌症转移灶,要求你们进行断层摄影吗?”
“不,当时他没有特别指示。”
“那么,主治医师柳原可曾针对断层摄影,提出过任何要求?”国平律师巧妙地触及到了问题核心。
“我可以断言,完全没有这样的事实。不过,大约三天后,财前教授有篇论文需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为了提交这篇论文的德文翻译,我前往教授室找财前教授。记得当时教授对我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替那位贲门癌病患进行胸部阴影的断层摄影,并麻烦我去申请。当时我很纳闷,明明就是肺结核的瘢痕,何必大费周章地做断层摄影?”佃讲师撒谎不打草稿,对答如流。
“也就是说,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因此他有意针对这项问题做进一步的检查,是吗?”国平立即回应。
“是的。”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这是为什么?冒昧请教,你是否忘了提出申请?”
“不,当时我立刻拨电话到放射科,请一位叫冈田的护士准备,以便随时进行冲片。但是,当时财前教授为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工作堆积如山。后来,他也说,那么小的阴影即使进行断层摄影,以他过去的经验,一张平面照片也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教授想要取消断层摄影,我也转达此意,告知放射科。”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国平希望这段事实能够加深审判长的印象,因此刻意在此结束讯问,转而向审判长说:“财前教授曾提出断层摄影的申请,这项事实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为了证明佃讲师的证词,我申请传唤当时接到佃讲师电话的当事人冈田道子为我方的证人,并继续进行证人讯问。”
法庭上,俨然上演着国平的个人秀。
“上诉人的律师,你们愿意接受吗?”
审判长询问关口,关口没有理由反对,只好无奈地回答:“愿意。”
审判长命证人入庭。
穿着水蓝色套装,戴着红框眼镜的年轻护士站到证人席前。审判长依照惯例,确认证人身份,并请证人宣誓。
国平为了缓和护士紧绷的情绪,语气亲切地问道:“你记得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佃讲师打来的电话吗?”
“记得,当天我在柜台接到佃讲师来电。”
“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我不太记得详细内容,不过我记得当时他说,今天或明天,可能需进行胸部的断层摄影,需要立即冲片。他要求我准备冲片。”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要求取消的?”
“时间相隔有点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两天后吧。”
“是吗?那么。佃讲师申请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没错吧?”
国平刻意加强语气,并简短结束讯问。半途杀出的护士证人,让关口措手不及,他更担心至今尚未出现的龟山君子。为了以防万一,他请东佐枝子去接她出庭,他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然而依旧迟迟未见人影,关口开始忐忑不安。
“上诉人的律师,你是否需要针对佃与冈田两位证人进行讯问呢?”审判长询问关口。
“是的。我想向两位证人提出几项疑问。”
关口起身之后,首先针对佃讲师提出反对讯问。
“刚才你说,教授总会诊时,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柳原,并未提出任何有关断层摄影的要求,这是事实吗?”关口直视佃讲师的眼睛问道。
“当然是事实,柳原真的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是吗?你是否记错了呢?”
“不,我绝对不会记错。柳原绝对没有针对断层摄影提出任何要求。”
“绝对……是吗?你说绝对,我会牢牢记住你这句话。”关口措辞强烈地质疑佃讲师的回答,并结束讯问。他的用意是为了确立佃讲师的假证词。
“接下来,我要讯问证人冈田道子。”
关口面对戴着红框眼镜的圆脸护士问道:“刚才听你的证词,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你却记得一清二楚,记忆力真是令人佩服。我想请问一下,佃讲师拨电话给你的那一天,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你是否记得还有哪些医生申请断层摄影呢?”
“这……我……不过,那天的工作比往常繁重,这是事实。”
“那么,你为什么只记得佃讲师的电话呢?”
冈田道子微露困惑,说道:“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心想,从今天起,我要变成大人了,所以发誓要好好表现。就在那时,佃讲师骂我说‘别总是慢吞吞的,要是再继续拖拖拉拉,就别干护士了!’我忍不住掉下眼泪,从此我就有个绰号叫‘爱哭鬼护士’,还常被人嘲笑,所以我特别记得他那一通电话。”
护士率真的语气,看得出她所言不假。但是,关口依旧怀疑,被上诉人可能在与护士毫不相关之处暗地搞鬼。另一方面,他又开始担心龟山君子,她早该抵达法庭了,至今却尚未现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在此紧要关头,她又拒绝出庭吗?想到这儿,关口坐立难安,但总得设法拖延讯问时间,以等待龟山君子的出现。
“你说,佃讲师为了申请断层摄影拨了电话,而你接了电话,但是这只是你的证词,缺乏可信度。有没有物证呢?”
“放射科有一本记录,记载了所有的摄影申请。”
护士回答完后,国平立刻接着说:“审判长,我提交这本记录作为物证。请庭上确认。”
他摊开厚重的记录,递交给审判长。国平并没有在开庭之前申请此项物证,显示国平早有预谋。审判长立刻过目,并递给关口。
申请日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申请人 第一外科佃讲师
种别 胸部断层摄影
字迹相当潦草,想必是在匆忙之中写下的,字迹上画了两条删除线,写着摄影取消。从字迹油墨的颜色与页码判断,并非重新记载。
“但是,申请者那一栏,为什么没有最重要的佐佐木庸平的名字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关口一时心慌,但又以尖锐的语气提出质疑。
冈田道子满面愁容地辩解:“这是常有的事。紧急时,我们只会写上哪一科的哪位医生申请预约,等病患的病历送来后,我们才会重新填上名字。或许作业过程草率随便,但是一天有超过一百五十位病患急需冲片时,我们也只能这么做了……”
未记载病患姓名的记录,等于失去应有的物证价值,关口因而感到心安。但是,他也没有问题可以问护士了。关口的腋下冒出冷汗。这时,旁听席的大门突然开启,龟山君子在东佐枝子与丈夫雄吉的陪同下,终于现身了。
关口对审判长说道:“审判长,上诉人律师提出当庭证人的申请!”
当庭证人意指未事先提出申请,在法庭上临时传唤的证人,是相当罕见的做法。关口见审判长面色凝重,继续说:“审判长,本案开始审理之后,佃讲师与冈田护士才突然出庭作证,证明财前教授有意进行断层摄影,本人完全不相信该项证词。况且,物证的申请字段上,并没有记载佐佐木庸平的姓名,更不足采信。我推测,当天刚好有其他病患紧急申请扫瞄,但未记载姓名,而被告巧妙利用了这项盲点。事实上,我们费尽心血,终于找到一位重要的证人,可以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这位证人目前已经抵达法庭。她就是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前病房护士长,冢口君子,她原名为龟山君子。我在此申请该女士为当庭证人!”
法庭内一阵哗然,国平律师立刻起身反驳,行使防御权。
“审判长,我反对上诉人的当庭证人申请。今天的审理时间已经相当长,况且我方并未备妥上诉人当庭证人的讯问!”
关口趁势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驳对方:“我方并未事前提出申请,是因为被告方面频频威胁证人。由于证人目前怀有七个月的身孕,害怕今后将遭医生的迫害,因此迟迟不愿答应出庭作证。今天,她终于愿意出庭了,希望趁证人尚未变卦之前进行作证。往后,被上诉人的威胁行为恐将日益严重,倘若错失此一机会,今后不可能再请该证人出庭作证了。审判长,请您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
“滚回去!没必要!”旁听席的一角传来抗议声。
“请肃静!证人是否已经抵达现场了呢?”审判长问道。
“是的,她现在坐在旁听席后方。”
“那么,本庭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证人请出列。”
这时,旁听席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龟山君子身上。龟山君子身穿和服,腹部明显隆起,她正走向证人台。她的脸色苍白肿胀,不知是否因为身体不适而姗姗来迟。经过证人人别讯问与宣誓之后,审判长顾虑到证人怀有身孕,允许她坐在椅子上应讯。
“上诉人律师,请进行当庭证人讯问。”
关口露出感激的眼神,感谢龟山君子愿意出庭作证,并问道:“你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任职起止时间是何时至何时呢?”
“昭和三十三年四月一日到昭和四十年七月十日。我最后的职位是第一外科病房护士长,后来因为结婚而离职。”
“那么,由财前教授执刀的贲门癌手术病患,后来因癌性肋膜炎而去世的佐佐木庸平先生,你认识吗?”
“认识。”
“五月二十七日,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在现场吗?”
“是的。当时我是病房护士长,所以我在现场。”
“财前教授看了手术前的X光片后,说了什么、主治医师又陈述了哪些意见、财前教授又如何响应,这些都是本案的焦点所在。请问当时你的所在位置是哪里?”
“我正好站在财前教授的后面。”
“所以,当时财前教授所说的话,你可以清楚听到了?”
“是的,听得非常清楚。”
“那么,财前教授看完胸部X光片之后,是否说过癌细胞有转移到肺部的可能性呢?”
“不,他并没有说。”
“不过刚才佃讲师的证词中,阐述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转移。你真的没有听到这段话吗?”
“我没有听错。我记得财前教授说,这是肺结核的旧病灶。”
“那么,柳原主治医师有什么反应呢?”
“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是否必须进行断层摄影?”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刚才佃证人作证绝无此事,柳原医生并没有说过这一段话。你是指佃证人的证词是假的吗?”
“是的。柳原医生说了这段话后,遭到了财前教授斥责。在我身旁的年轻医局员都窃窃私语地说他真没大脑,胆敢对教授的诊断提出质疑。当时我则为柳原医生抱不平。”
“你对自己的证词有十足把握吗?”
“是的,当然有。”坐在椅子上的龟山君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河野、国平律师围着财前,慌慌张张地开始议论,记者席上的司法记者则一阵骚动。审判长无视喧哗,问道:“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进行讯问?”
国平立刻起身,朝龟山君子的隆起腹部瞪了一眼。
“身怀六甲,还得出庭作证,真是辛苦啊。话说回来,只要是教授总会诊,病房护士长都得随行在侧吧?请问,当时一周有几次总会诊呢?”
“通常是一次。”
“也就是说,一个月四次?”
“是的。”
“那么,一个月的总会诊中,需要诊察多少病人呢?”
“两栋病房大楼,共有一百二十名病患,所以大约有四百八十人次的病人。”
“哇,好多人呢。尽管如此,你刚才对佐佐木先生的诊察情形,却记得巨细无遗。也就是说,教授在总会诊时,他对每位病人的所有说明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了?”
“不,不可能全部记得……”
“那么,在数以百计的病患中,你特别记得佐佐木先生的总会诊了?”国平口气冷淡地揶揄她。
“刚才我说过,柳原医生曾遭到责骂,再加上佐佐木先生死得太过突然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在决定出庭作证之前,第一外科前任教授的千金,东佐枝子小姐,是否拜访过你呢?”
“是的。”
“为什么?”
“她希望我能为本案的死者佐佐木先生作证,一五一十地说出教授总会诊时的状况。”
“哦?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冒昧请问,东教授在职期间,你相当受到东教授的信赖。财前教授上任之后,对于他在担任副教授时期的护士特别礼遇,你是否为此耿耿于怀,因而惹出麻烦而被迫辞职的呢?”国平设法降低龟山君子证词的可信度。
龟山转头正视国平,口气强硬地说:“财前教授对待特诊病患与一般健保病患有着明显差异,我无法认同与尊敬教授的做法。但是,我今天出庭,与个人感情毫无关系。”
听到龟山的话,关口再度起身问道:“龟山证人,国平律师曾拜访过你吗?”
“是的。”
“请说明当时的情况。”
“国平律师说,任何人拜托我当佐佐木先生的证人时,都千万不要答应。如果要当对方的证人,不如靠拢他们那一方。”
“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
“有的。他送来的点心礼盒里,摆了装有五万元的信封袋。”
“什么?有钱在信封袋里!如果这是事实,这是绝不可原谅的出庭贿赂呢!”
关口指着国平喊道。
旁听席上一阵错愕,国平面不改色地起身说:“你是否记错了呢?怀孕的妇女,往往容易出现妄想症,还有人会得忧郁症呢。”
“亏你说得出口!那笔钱明明是在你跑到我先生的公司,试图妨碍我出庭作证时,我先生退还给你的!”
龟山脸色发青,向国平表示抗议,她的先生雄吉也忍不住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
这时河野破口大骂道:“你说够了没?没有确实证据,竟敢污蔑律师,小心我告你毁谤!”
他激动的语气让龟山哑口无言。关口心想,此时争论是否有金钱往来行为,除非我方能够提出证据,例如写着财前那方名字的红包袋,否则只会沦为口舌之争。
金钱收受的证据最不易证明,因此他再将问题转回本案的医疗纠纷重点上。
“关于这一笔钱,我们再另行追究。最后,请问龟山证人,你既然深知真相,为何迟迟不敢出庭作证呢?”
“我刚才说过,被上诉人方面不断骚扰我。”
“那么,你今天决定出庭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忍再看佐佐木先生遗族穷苦潦倒的惨况。我想,如果我能将事实公之于世,就可以解救佐佐木太太。同样身为无权无财的市井小民,这是应有的正义感!”
她语气激昂,很难想象她目前身怀六甲。
佐佐木良江双手掩面,哽咽啜泣。审判长静静地凝视着龟山君子,旁听席上,曾因为误诊而失去家人的家属,听到龟山的话也纷纷感动落泪。
这时审判长突然开口:“财前被上诉人是否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至肺部,以及他出发到国际外科学会之前,是否有意进行断层摄影,并且是否在总会诊时,否定柳原主治医师提出的建议,拒绝进行断层摄影,上述诸多疑点,上诉人与被上诉人的证词出入甚大,真假与否并无确切的证据,因此难以判断。病患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这一点,将于九月三十日上午十点,由上诉人与被上诉人双方的鉴定人进行鉴定。”
法官终于触及医学性的问题核心了。
龟山君子首次出庭,过度紧张加上疲惫,引发呕吐,只好在佐佐木良江家暂作休息。佐佐木良江与东佐枝子担心君子的状况,频频关切她的状况。君子的丈夫雄吉却独自在一旁骂个不停。
“果然没错,幸好她出庭作证。那些家伙强词夺理,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病患这方闭嘴,太恶劣了!什么X光片,这些高深的事我是不懂啦,不过被上诉人律师明明为了堵住我们的嘴,拿了五万元来,现在却死不承认,还胡扯什么怀孕的女人容易妄想,会得忧郁症,真是不要脸!我们决不能输给那些卑劣的家伙!”
雄吉的话中,完全不提当初自己强烈阻止君子出庭作证的事。他穿着褪色的西装与衬衫,未系领带,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地怒斥着。
“可是,当初我苦苦哀求你,你却彻底反对我出庭作证啊。”君子抬头看着枕边的丈夫说。
“谁教你说得不清不楚啊。早知如此,我就踹你的屁股,踢你出庭。你啊,明明当过护士,话还说得不明不白,糟透了!”雄吉反倒痛骂妻子一顿。
佐佐木良江正祭拜佐佐木庸平的牌位,她点上灯,烧香悼念,雄吉转头看着良江与三个孩子。
“佐佐木太太,我不过是一个车床工人,没钱也没地位。不过,如果我老婆能帮得上忙,为了你不幸过世的先生,我愿意力挺到底。如果有任何需要,即使她快要临盆,我也愿意让她出庭,所以绝不能输!还有,你们为人子女,也要支持妈妈,努力撑到获胜为止。”
他又转头对着坐在东佐枝子旁的关口律师说:“律师啊,为什么不彻底追究那一笔钱呢?这不是枉费我老婆出庭作证吗?先不管医学上的艰深议题,财前的律师确实来过我家,为了阻止我们出庭丢下五万元。结果竟还敢说没有确切证据,胆敢污蔑律师,要告我毁谤,简直是做贼的喊抓贼!为什么不趁机紧追那五万元贿赂的议题呢?”雄吉心有不甘地质问关口。
“大部分的查贿案,最后都因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很多金钱收受案件,法律不易裁决,也都是因为缺乏确证。况且,纸钞上又无记号,如果当初你以现金寄还,我们还有邮局的现金寄送单据当做证据,可是你是直接丢还给国平律师了。如果信封上有财前那方的记号,不一定需要姓名,只要有谢恩、致谢等字眼,就可以做笔迹鉴定,想办法凑出证据。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当时我也无法提出依法追究。”
“那么,当时我把钱丢还国平时,我们厂长也在场,能否请他当证人呢?”
“不行吧,财前那方应该会设法封住厂长的嘴。很遗憾,我们实在无法再追究这项问题了。不过,我们并非一定得争论这笔钱不可。财前牵扯出佃讲师,还有放射科的护士,强力辩驳自己早已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而我们则有病房护士长龟山小姐作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教授总会诊时发现这个问题。你的妻子已经彻底推翻了被上诉人的说辞,这就已经足够了。”
能成功地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身份作证,关口由衷珍惜。他继续说道:“多亏龟山小姐出庭,审判长才说,由病患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将于九月三十日上午十点,由双方鉴定人进行鉴定。就我看来,审判长的心证有利于我方。毕竟这是一场医疗诉讼,终究得回归原点,以医疗层面的证据获得胜诉。”
“这么说来,只要鉴定人一出庭,就可以把那帮家伙一网打尽啰!”雄吉大大咧咧地盘起了腿。
“不,医疗诉讼并非易事,即使出现可推测为误诊的事实,还必须再从医学角度判定是否与病患死因直接相关,如果无法证明其因果关系,也无法追究被上诉人的法律责任。所以,下一项鉴定的重点是财前教授如果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即使鉴定之后,财前被上诉人的误诊责任追究,后续尚有层层难关与障碍。总之,今天龟山小姐的证词,总算让诉讼出现了一线曙光。”
关口详细说明诉讼的概况,雄吉总算了解了。这时,雄吉忽然询问良江:“原谅我无礼,你的店里怎么没什么商品,空空荡荡的,你们的生意是怎么啦?”平时,雄吉总是在嘈杂的旋盘马达声中工作,对于正在营业却格外冷清的店面,深感疑惑。
“你们也看到了,店的一半租给内衣店,虽然另一半自家在营业,却面临破产、财务吃紧,债主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良江的语气低沉。
“大阪船场的商人,怎么会这么潦倒啊。店里的众多往来厂商中,难道没有人有些义气,想帮老板娘重建公司吗?虽然我做的是粗工,不懂纺织业,不过如果有人愿意挺身相助,我一定出马帮你拜托到底!到时候请别客气,吩咐一声,我随传随到!”
如今,雄吉比君子更有市井小民的正义感,他按捺不住情绪,热血沸腾。他不好意思地向东佐枝子道了歉。
“都怪我不知道内情,以前对你实在太失礼了。还拿着水果篮投你,真是对不起!”
“快别这么说,您是担心怀有身孕的太太。我还要感谢您今天愿意让君子小姐出庭呢,而且还亲眼见证整场诉讼过程,我由衷地谢谢您。”
佐枝子一边道谢,一边想道,自己能够如此积极行动,全得归功里见真挚的态度。他愿意抛开国立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谨守医生诚实的原则,这种执着,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
上午,时候已经不早了,财前五郎刮着胡子,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因为睡眠不足布满血丝,脸色因为疲劳而毫无生气,紧锁的眉间深深划下两道不愉快的皱纹。这些都是昨天的证人讯问所导致的。他以为龟山君子不会替佐佐木出庭作证,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以“当庭证人”身份出庭。她在法庭上作证指出,财前教授断言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所出现的阴影是结核的旧病灶,并且不愿接受主治医师要求断层摄影的建议。这项证词彻底推翻了财前过去所坚持的主张。昨晚,他与河野、国平律师以及岳父又一讨论今后的对策,直到深夜才回到夙川的家里,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老公,你在磨蹭什么呢?国平律师在客厅等好久了呢。”
财前听到了妻子尖锐的呼喊。他知道,从昨晚以来,国平为了扳回劣势而疲于奔命,但一想到国平昨天的失利,财前就气愤难平。
“让他多等等吧。都是这个律师太自以为是,才会有昨天那种丑态。”财前手拿着电动刮胡刀,不快地回答道。
“不过,也不能全怪人家吧。对方是前病房护士长,你却不愿亲自出马,完全交给国平先生处理。你太大意了,才会有这种后果啊。你这官司害得我这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席小孩的家长会,大学教授夫人的红会上也很难露脸呀。”
杏子毫不掩饰地摆出富家千金的骄纵模样,任性又极度虚荣地责怪着丈夫。正当她要继续抱怨时,财前突然作呕,把脸趴在洗脸盆上,但他只吐出了一点唾液。
“老公,你还好吧?怎么了?”杏子忧心忡忡地抚着丈夫的背。
“没事,这阵子又是官司,又是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每晚都得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可能稍微累了点。”
财前回答得若无其事,然后又吐了口唾液,连睡袍也不换就走向客厅。
“你好,让你久等了。”财前客套地打了招呼。
国平迫不及待地立刻起身:“昨晚讨论到深夜,今天一早又在您上班之前叨扰,想必您一定很累了,不过我将拜访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在那之前,想先与您商量一下。”
平时仪容整齐的国平,终究掩不住多日来的疲态。然而他对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报告充满信心。目前的争论点在于胸部检查是否有疏失,而在这项争议点的证人讯问上,被上诉人处于劣势,但他决心要扳回劣势。
“是吗?但是龟山君子的证词说,我并未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还揭发我方赠送放有五万元的礼盒给她,试图阻止她出庭。就算竹谷医学部长提出有利于我方的鉴定报告,恐怕也无法挽回劣势吧?”财前毫不掩饰不满的情绪。
“您说得没错,没能成功贿赂龟山君子,导致我方失利,昨晚我已经深表歉意,也无意再作辩解。不过,关于现金收受一事,当初考虑周详,为了以防万一,并未留下任何物证,而且也妥善封住了三光机械厂长的嘴,今后就算龟山,不,就算冢口夫妇再有任何说辞,对方也无法追究这一笔钱了。”国平回答,无边眼镜闪着光芒。
“拜访竹谷医学部长之前,很冒昧再确认一件事。”国平似乎难以启齿,“第一次见面时,曾经问过您,您在手术前是否已经发现癌细胞的转移?当然,上个月有金井副教授,昨天有佃讲师出庭作证,表示您确实发现癌细胞转移。不过发现也有程度之差,身为律师,必须厘清确实程度。否则,可能又会冒出意想不到的反证。因此,我想向您问个清楚。”
财前明白国平的用意,他今天刻意避开河野与岳父又一,想要当面问出实情。
事实上,财前的确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从贲门部转移到肺部。顿时,整个房间里充塞着凝重的气氛。
财前目光严厉地瞪着国平:“关于这一点,我的答案始终如一。你竟然一再质疑,真是令我遗憾哪。你还真有空,一再重复同样的问题,对我疑神疑鬼。真希望你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当庭证人’了。我可是从没听说过‘当庭证人’这个名词呢。”他不满国平将律师的过错转化为自己本身的问题,出言反驳。
“我该到大学去了。请你拜访竹谷医学部长,并审慎研拟鉴定内容与法律解释。”财前的话中有话,明白表示——付了这么多钱,是要你这位律师做些该做的事。
财前与国平一同搭上车,从凤川家中出发前往大阪。一路上,财前不愿与国平交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中,国平处理的医疗纠纷官司最多,也最有经验,因此开庭之后,河野律师被冷落一旁,大小事都交给了国平。财前认为自己过于大意,愈想愈愤慨。当初只一心算计着医疗问题,却没想到半途杀出程咬金,出现“当庭证人”,而之所以没料到上诉人会使出这招杀手锏,都是因为老练的河野律师接下另一桩贪污案,无心关照这件诉讼……财前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起。国平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国平在大阪车站下了车,财前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道声再会,就即刻驱车前往大学。早上他已通知大学,因为感冒,今天可能会晚点上班。不过,时间已近午后一点,未免有些太迟。
财前急忙赶时间,车子抵达正门门口时,眼前的情景令他不禁愣住了:大门前,护士与家属、员工簇拥着安田太一,安田的身旁停放着一辆乳白色轿车,今天似乎是他的出院日。财前假装没发现安田,试图穿过人群,但安田大声叫住了他。
“啊!财前医生,那不是财前医生吗!”
前来欢送的护士也开口了:“财前医生,今天是安田先生的出院日哟。他一直想向医生道谢,所以从上午等到现在才肯出院呢。”
财前不得已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看着安田太一——一个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子,态度客气有礼,看不出他是公司的老板,他正搓着双手露出微笑。这一笑,更像极了佐佐木庸平,财前不禁倒退了几步,安田太一却更靠近财前。
“啊,幸好看到您了!财前医生救了我一命,如果没跟您道声谢就离开,我会过意不去啊。刚才到教授室拜访您,可是您不在,我正觉得遗感呢。医生,真是太谢谢您了!手术后,我才听说我得的是贲门癌,而且在我并发肠阻塞症状时,您还特地从家里赶来为我开刀治疗。财前医生果然是位名医啊,不,您是我的神啊!竟然有病人家属控告您,我想那一定是死者的命吧,怎么这么不知感恩图报呢?一定会遭天谴的!”
安田太一语气强烈,犹如上诉人就在他身边似的。随侍在旁的妻子也说:“多亏医生照料,外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真是太感激您了!我们将另择他日,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安田太太的声音几乎哽咽,她深深弯下腰,鞠躬道谢。安田的四位员工也在后方排成一列,频频向财前鞠躬。财前的心情从昨夜坏到现在,但在安田等人诚恳地道谢之后,总算恢复了些。过去,安田的脸孔总让财前感到毛骨悚然,无法正视,现在总算能够直视了。
“能让你健健康康地回到工作岗位,这是身为医生最快乐的事。请好好保重。”他的语气比平时和善许多。
安田太一与家属再次向财前恭敬地行礼,然后坐上乳白色轿车,车后跟了一辆安田公司的货车,载着住院行李离开了。安田太一的赞美犹在耳边,财前恍惚地望着车辆离去。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颧骨高耸的国字脸,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教授。他似乎正要前往医学部,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讽刺着财前。
“财前,特诊病患真不得了呢,还得教授亲自送行啊?”
“没那回事,正好在门口巧遇罢了。”
“这位病人与那位佐佐木庸平同一症状,而且据说从长相到年纪、体型都一模一样呢。”
财前感到背脊蹿起了一阵寒意。究竟是谁在四处散播消息?竟然连整形外科的野坂都知道了。难道这些八卦早已背着财前传遍整间医院,甚至传到野坂的耳朵里了?想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感油然而生。但他又顾虑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只能避免与野坂正面冲突。
“不愧是野坂教授,院内人面广大,别科的情形您也了如指掌呢。”
财前话一说完便压抑着情绪,匆匆离开。
距离学术会议选举只剩不到两个月,候选人财前五郎、参谋妇产科叶山教授,加上财前又一、地区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市议员兼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等五人,齐聚在扇屋的包厢里,开会讨论选票流向。此一光景,令人想起三年前的教授选举策略会议。
岩田重吉的体型不如其名,他瘦小的身体靠在桌上说道:“看看在座的成员,让我想起教授选举时的固票会议,不过当时只需要稳定所有教授三十一票的流向。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则要面对近畿地区一万八千人,就像学者的参议院选举吧。所以,选票流向一定得谨慎评估。”
岩田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同窗,属于同辈关系,因此他的座位在叶山教授的上位,金丝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闪闪发亮。
参谋叶山也移近女人般白皙的脸庞,说:“那么,快来评估目前手上的铁票吧。首先评估最有把握的校内选票,请财前教授进行说明。”
以佃讲师为首的医局竞选总部搜集了一本数据,财前将数据簿摆在桌上。
“经过多方分析之后,我们发现校内的选举活动中,核心阶层都集中在从医学院毕业五至十年的医生。毕业未满五年的医生几乎没有博士学位,因此没有学术会议的选举权;而毕业满十一年到十五年的医生,他们已经有稳固的地位,因此与学术会议利害关系较为薄弱;所以,毕业五至十年的这一个族群的医生正是本次选举的主要核心力量。”
正如财前所说,此一层级的医生多具有旺盛的野心,每个人都希望尽可能在各种场合发表研究成果并获得肯定,更渴望将来能更上层楼。如果学术会议会员来自母校,就能够掌握各种研究会的营运主导权,不论是发表时间、顺序或主题等等事项,比起没有学术会议会员的大学,拥有更强势的决定权,因此他们会投入相当的精力在学术会议的选举活动上。
“那么,校内的铁票大概有多少?”叶山很在意票数。
“五到十年的族群总数为一千二百人,但不能过于乐观地以为所有票数都是我的支持票,其中还有校内派系的问题,所以预估一千票比较妥当。另外,十一年到十五年的族群中,半数以上已经离开校内,我刚才也说过,他们的地位大致稳定,而且校内派系中不少有反财前倾向,因此这个族群票源预估流失百分之三十,实际约可获得四百票左右。剩下副教授、教授阶层的票源,就数量来看没有多大的影响。综观校内的票源结构,我们可以取得的票数未满一千五百票。”
“那么,同体系的兄弟大学与医院的票源结构呢?”岩田问道。
“以奈良大学为首,共五所大学。一所大学预估一千票,总共五千票;医院有八间,共一千五百票,合计应有六千五百票,但这些地方的票数增长并不显著,因此目前的铁票只有二千票左右。不过我们从洛北大学校系的三重大学那边搜集了三百票左右……”
听了财前语气凝重地说明选票结构,叶山说:“上次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的校长与鹈饲教授之间,谈妥政治协议,预计派遣本校与奈良大学的内科、外科、妇产科等各三、四名医生到舞鹤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下的医院,对方则承诺,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及其同校系学校的所有选票将投给我方,所以这一部分可以守住一千五百票。以上总计为五千三百票。”
叶山看着桌上的票源统计表做了说明,接着转身面对岩田重吉:“对了,上次请岩田会长与锅岛先生将兼职护士与检查技师派到医师会馆的临床检查中心,以此为筹码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票源的事,处理得如何?大概可以稳定多少票数呢?”
岩田放下酒杯:“医师公会会员六千人的三分之一,也就是约二千人具有投票权,其中浪速大学出身者有一千人左右,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就是浪速大学的毕业生,也是比鹈饲教授和我高两届的学长,他愿意积极为我们拉票,而且也已经为我们拉拢医师公会的主事者,也就是医师公会理事长,他承诺让理事长在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担任讲师一职。因此一千票中的百分之九十是铁票。另外,洛北大学与私立大学出身的医生也了解,同为大阪府医师公会会员,大家休戚与共,所以预估可以获得百分之三十的选票。此外,还能稳定奈良、和歌山与兵库的票,大致说来,我保证医师公会相关票源大约有一千五百票左右。”岩田十分自信地说道。
“这么说来,刚才的五千三百票加上一千五百票,总共有六千八百票。还有我和叶山教授拉拢学会内部的票,大概有五百票上下,因此总共是七千三百票……”财前统计着所有票数。
这时岳父又一插嘴了:“这次选举,近畿地区的投票人数约一万八千人,目前有三个候选人,不拿个一万票,很难肯定当选,这种票数肯定落选嘛。”他晃动着海怪般的滑溜光头,着急地说道。
“没错,这样看来的确危险。”锅岛贯治喝着酒,胡须上沾着酒滴。
“难道是官司缠身惹的祸吗?”又一不安地问。
岩田回答:“其实不然。对医师公会而言,这场官司倒有正面影响呢。因为如此高层次的医疗事故,竟然有人敢提出起诉,还告到上诉审,万一财前教授败诉,对于没有充足检查设备的开业医生将有莫大的影响啊。所以他们将大力支持财前教授,更容易吸引票源。问题是,兄弟学校的医疗院所竟然只有二千票,这才是问题症结吧?”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的确如此。莫非是教授选举时,与我们有过节的第二外科今津在暗中搞鬼?”锅岛推敲着。
财前回想起前阵子安田太一出院时,野坂在门口讽刺他的态度,于是说道:“不可能,今津医生天生胆小,现在东教授不在,他哪敢轻举妄动。我倒觉得野坂教授比较可疑呢。”
“啊,原来如此。一个星期前,我曾看到野坂与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从南的餐厅走出来呢。”
“真的吗?难道……石桥医学部长就是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财前闻言不禁倾身向前。
“我只瞄到他们俩上车。不过的确是他们,我不会看错。”锅岛断言。
“怪不得兄弟大学不容易拉拢票源……”财前咬牙切齿地说着。
又一说:“那么,六千票当中,有四千票会流向洛北大学啰?岩田兄,这该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又不是教授选举,哪有那么容易啊。”
岩田也叉着双臂,现场顿时陷入凝重的气氛。
“这下子问题严重呢,我马上联络鹈饲教授。”
参谋叶山慌慌张张地拿起房里的电话,拨给鹈饲教授。
“喂!喂!我是叶山。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现在我与财前、医师公会的岩田、锅岛前辈,正在讨论票源流向呢。啊,是……我们觉得奇怪,怎么兄弟大学票源那么不容易掌握,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内神通外鬼,串通洛北大学,分散选票……”
“什么?野坂?那么现在的铁票到底有多少?”
“七千票左右。”
“不过,那也只是口头承诺,实际投票应该会少个两成,所以大约只有五、六千票吧。你这个参谋是怎么当的?财前也太不象话了!叫他过来听电话!”鹈饲的语气相当不悦。
“喂,我是财前……”
叶山将电话交给财前,鹈饲立刻破口大骂:“你啊,官司虽然重要,不过学术会议选举也一样重要啊!为了浪速大学的将来,我极力拜托你参选,而你也欣然答应。可是你竟然只忙着官司,疏忽了学术会议选举,放任他人处理。你也太不顾我的面子,不,太不顾浪速大学的面子了!”
“非常抱歉。我绝非只关心官司而疏忽这次的选举啊……”
“别罗里罗唆的一大串辩解,你就是……”
电话那一头不断传来鹈饲的斥责声,于是岩田从旁接下话筒。
“鹈饲,我是岩田啦。别这么生气嘛,财前教授因为官司和选举,蜡烛两头烧呢,但毕竟两边都不能输啊。只好请你想想办法,借用你的力量务必让财前当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鹈饲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再叫财前过来听电话。”
岩田默默地将话筒递给财前。
“财前,事到如今,让你当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近畿医大的重藤弃选。”
“让重藤教授弃选?可是离选举只有两个月,对方也打着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来势汹汹。一说到交通伤害就会提到重藤,他在业界名声响亮,应该不容易吧……”
平时极度自信的财前,这时也变得懦弱退缩起来。
鹈饲压低声音说道:“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势在必行啊……”
大阪车站西边的地下街里,聚集着不少供人小酌的简陋酒馆。柳原与即将转调舞鹤医院的江川正在其中一间店里,一边吃着串烧,一边饮酒交杯。店里只挤进五位客人就已算座无虚席,串烧的味道与烟雾弥漫整间店里。柳原只喝了两、三杯酒就已经满脸通红,令人意外地,江川酒量极佳,他的小酒杯换成了大酒杯。
“中河,还有濑户口啊,都算是医局的改革急先锋,这些人被放逐到舞鹤还可理解。可是,为什么连我这种蹩脚人物也会被贬到舞鹤呢?就算调派到舞鹤,我也不敢和中河等人搅和在一起呀。”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么认真又优秀的人材,也得遭受这种待遇?”
江川与柳原不断重复同样的疑问。
“如果说,他们专挑东教授派的医生下放,也说不通,早在财前当上教授不久,东教授派的核心人物就都被转调到地方医院了,不会等到此时,才说我是东教授派的医生吧。”江川醉醺醺地说。
柳原也附和着:“没错,哪会等到此时,还继续修理东教授派的余孽?”
不过柳原心想,财前心狠手辣,他可能会在学术会议选举前,意图彻底扫荡医局内的革新派与东教授派。江川整个身子趴在柜台上,向长他一届的学长柳原控诉着:“我并非嫌弃地方医院。前阵子,松平写了封信给我,他被放逐到德岛的医院已经有半年了。他说,被放逐到地方医院最令他痛苦的是离开研究领域,完全脱离学会与病症研讨会。尽管心中惦念学海无涯,却又因医生不足,每天必须单独面对二、三十个病患,心里总想着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去改善,而晚上也得看书仔细研究病患的症状才行,但是身体却累得像海绵一样软塌塌的,只能倒头就睡,终日惶惶不安。我担心的就是这些啊。”
柳原拍拍江川肩膀,安慰着:“嗯,我大概可以了解这种心情。不只是德岛的松平,所有放逐到地方医院的医生,都有这种感慨吧。”
“柳原学长才不会了解呢。你不会了解离开研究领域的孤寂啊……地方医院连个医局内的抄读会都没有。前天的抄读会,是我在浪速大学的最后一次抄读会,财前教授最近因为官司和选举,虽然已经心力交瘁了,可是,他还是和我们分享有关‘胃部全摘除时的代用胃造设’这个议题,这个研究相当有趣呢。最近外科界纷纷讨论器官移植的议题,不过胃和心脏、肾脏一样,无法移植他人的器官,大家一致认为毫无替代方案。然而财前教授竟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出切除部分大肠,来替代胃的功能。真不愧是外科手术的权威,这个想法真是漂亮,前所未闻。当时我负责记录,却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停下手。一旦被放逐到地方,就再也不能参加这类的抄读会,一想到这,我就心酸。财前教授虽然个性刚烈,不受人欢迎,不过他的医学造诣却是不容小觑。我长期负责记录,所以最了解这一点。”
江川怨恨财前不通人情的人事调度,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实力,他神情复杂地继续说道:“不过,财前教授身为医生,却缺乏温暖的人性,这一点我始终无法认同。这次的官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审时,死者家属的律师说,有十名医生承认在手术前的病房总会诊时,柳原医生建议断层摄影,但遭到财前教授的斥贡。结果财前教授要佃讲师与安西医局长一一清查,遭他认定是坦白陈述了事实的医生,都陆续被放逐到四国或山阴一带。上诉审之后,财前教授在面对是否发现癌细胞转移的议题时,变得格外强势,丝毫不见他有任何道义上的反省。当时我正好留在门诊,没有跟着财前教授总会诊。不过,正如外界传言,他的确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的问题,更驳回柳原学长的建议,对不对?”
柳原一听,愣得眨了眨眼。
“没那回事呢,你为什么这么问?”
江川眼神迷蒙:“连我都知道教授没发现转移啊……”
“连你都知道?为什么?”柳原一脸错愕地凝视着江川。
江川欲言又止,酒一饮而尽,刻意转移话题:“都是那个黑心医局长!这次的人事,肯定是他向教授打小报告,而那个虽有实力但做人失败的教授,竟然信以为真!”他眼露凶光,“好!我现在就打电话到那个黑心家伙的家,好好地问候他!”
一说完,江川便将酒壶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头上绑着头巾的老板,一边烤串烧一边抱怨着:“客人啊,别乱来呀!”隔壁桌的上班族则满脸不屑。江川的酒品不佳,柳原急忙制止。
“江川,车子快进站了,我们赶快到月台吧,不然时间会来不及了。”
江川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说:“什么时间啊?如此陷害我,管他什么时间不时间的!”
“好了,好了,别再抱怨了。人事都已定案,你打了电话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他们原本打算早点调你回来,你这么一闹,他们干脆不让你回来了。”
“早点?早点?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呀!你无缘无故地受到财前教授的青睐,才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麻烦你换个角度为我想想吧!我好遗憾,这次调到地方医院,可能就此错过学位呢!”
江川大吵大闹,眼神朦胧地凝视着柳原。财前早已承诺柳原,要让他拿到学位,柳原害怕江川看穿内情,心头震了一下。
“江川,你太自暴自弃了。就算到舞鹤的医院,还是可以做出卓越的研究,只要把论文提交给大学,你也可以拿到学位啊。”
柳原安抚江川,单手扶着他,另一手则提起江川的行李,走上大阪车站的月台。对面月台上有一堆热闹的人群,那群人正在欢送一对准备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人群中间是穿着粉红礼服的年轻新娘以及穿着全新西装的年轻男子。江川的眼神迷蒙,朝那儿看了一下。
“柳原学长,听说你最近常约会呢。有人看见你在咖啡厅和一个圆脸的美女约会喔,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不,我、我怎么可能结婚呢,八、八字都还没一撇啊。”柳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急忙撇清。
“何必急着否认呢?结婚,万岁!结婚!灿烂的美丽人生哟!我也好想赶快拿到学位,独立自主,找个人结婚呢。”
有人成双成对,受到众人的祝福出发去度蜜月;也有人为了出差,买了宵夜赶忙搭电车,夜晚的月台上充满着活力与嘈杂,只有柳原与江川两人各自怀着沉沉的哀愁。江川搭上列车,柳原站在窗边看着他。
发车铃响,原本兴奋喧闹的江川,露出寂寞的神情:“柳原学长,千万别忘了我呀。到了那里,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信喔!”
江川一说完,不顾众目睽睽,落下泪来。看着学弟被迫放逐的下场,柳原心中也涌上一阵哀伤。
江川把头伸出窗外:“对了,后天开庭将由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还有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出庭鉴定。就医学的角度来看,我很好奇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鉴定,所以务必要告诉我结果喔,拜托你了!”
“好,好,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多多珍重喔……”
柳原说着,目送江川,心情随之跌落入黑暗深渊。
法庭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正气凛然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本人发誓,将秉持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正木彻。”
接着,竹谷鉴定人也宣誓完毕,审判长严肃地说:“现在进行鉴定人讯问,首先由上诉人律师进行主讯问。”
关口律师神情紧张地起身说道:“上诉人委托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的鉴定事项有三,首先是关于胃部贲门癌的术前胸部X光片。请问,本案已认定左肺有个四指头大小的阴影,这个现象是否足以鉴别是癌症转移灶?”
正木副教授身着直条纹的时髦西装,展现出四十岁少壮学者的年轻风采。
“就结论来说,本案胸部X光片的阴影,能否鉴别为癌细胞的转移,虽然无法断言绝对可能。但是对一位癌症问题的专家医生而言,应该是几乎可行的。”
他开门见山地道出结论,这时旁听席上纷纷出现抗议声:“你无凭无据!别妄下结论!”
“旁听者请肃静!”
审判长一声令下,庭内立刻恢复安静。正木副教授继续说道:“我的理由是,第一,基于阴影的大小:阴影只要超过五厘米,癌症的专家医生就能够大略鉴定癌细胞的存在,只要超过七厘米,就可确定那是癌症转移灶——本案的阴影,我用精密量尺测量,长七点二厘米、宽六点九厘米。完全符合鉴别的条件;第二个理由是阴影的形状:转移性癌细胞在胸部X光片上。一般会呈现硬币型阴影,特征是轮廓清楚的硬币形状。本案的阴影呈现圆形,周围与肺野的界线分明,阴影浓度也相当均匀,近似癌细胞转移灶的典型,因此相当容易鉴别;第三个理由是阴影的位置: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可分为淋巴性与血行性两种类型。淋巴性的癌症会从肺门部呈树枝状逐渐扩大,血行性的特征是癌细胞孤立在肺部末梢。本案只有一个阴影出现在肺部末梢,因此可以推测这个阴影是从主病灶的胃贲门部,藉由血行性,转移至肺部的。”
正木副教授正视审判长席,加强语气,接着说道:“肺癌诊断中,胸部X光是最重要的关卡。只要错失一张肺癌图像的平面照片,都可能导致病人丧命。因此,稍有疑虑的阴影,就必须考虑肺癌的可能性,必须慎重检验;只要审慎检验,应当可以鉴别出阴影等于癌症转移灶,而非只是怀疑。以上是我的结论。”
旁听席上再度出现骚动,有人甚至试图起身抗议,但正木副教授却一动也不动地完全漠视这些行为,关口律师继续他的讯问。
“第二项鉴定事项是X光的平面照片,从X光片上判断可能出现癌症转移灶,接下来需要进行何种检查,以判断正确性呢?”
“接下来必须立即进行断层摄影,以确认阴影的形状。如果阴影是在前胸壁,只需平面照片即可清楚拍摄出阴影的形状来,但如果阴影在深处的话,则不易拍摄清楚。断层摄影可以先拍摄侧面影像,再利用精密量尺,从阴影背面测量长度,然后将焦距锁定在侧面部位,每一厘米间,拍摄出四、五张照片。这么一来,即可判读出平面照片不易拍摄成功的边缘形状,浓度也更加清晰,鉴别也更具可信度。此外,通常还会进行侧面断层与支气管造影,确认异常之后,再进行细胞诊检查,完成所有检验后,才会进手术房。”正木副教授的回答简洁有力。
“那么,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需要费时多久呢?第一审时,财前被上诉人表示,当时他正忙着准备前往国际外科学会,因此没有时间做这一类的检查。”
“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前的忙碌,我充分了解,我本身也有亲身体验,尤其对于拥有一群学生的教授而言,更是忙得无法分身吧。但是只要愿意检查,时间绝非问题。进行断层摄影,立即冲洗的话,从拍摄到冲洗,只需费时三十分钟。支气管造影也是如此,如果设备精良,人员操作熟练,只需十分钟即可完成。”
“换句话说,这些检查并非只适用于特殊病症,也就是说,这并非健保范围以外的项目,是吗?”
“怎么可能只限于特殊病症呢。刚才所说的断层摄影、支气管造影或细胞诊,都是大学附属医院常见的基础检查,只要是基础检查,就可适用于健保。”
“第三项鉴定事项,想请教您,若本案的阴影确定是癌转移灶,可否预测癌性肋膜炎?想请正木副教授当场判断,是否能以胸部X光片判读肋膜面的肿瘤。在此请审判长许可将X光片读图机带入法庭。”关口律师向审判长请求。
“我允许带入法庭,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已经备妥放在律师休息室里。”
关口说完,法警立即将读图机搬进法庭。关口拿起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夹在读图机上,打开电源,佐佐木庸平的胸部照片影像映像在读图机上,浮现出粗大的肋骨,宛如该人尚在人世。
“老公!”
上诉人席上的佐佐良江突然喊道,彷佛呼唤着亡夫。庭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正木副教授目光锐利地凝视着X光片。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法庭内紧张沉重的气氛令人窒息。
“如何呢?能够判读出肋膜面的肿瘤吗?”
正木副教授摇摇头:“我仔细观察,但我无法判读出疑似肿瘤的阴影。”
旁听席上都松了口气,但正木又继续说道:“但是,左肺下方可稍微判读出胸部积水。”
“什么?胸部积水?”
关口愣住了,财前也不禁微微起身。
正木指着X光片:“若非专家医生,恐怕不容易辨识。但仔细比较左右两侧肺叶下方,两边肋骨与横膈膜中间,右边可以清楚看出呈现三角形,而左边虽然差别不大,不过有一些白色模糊点,得以推测左肺出现胸部积水的症状,积水再多个五十毫升左右,就更容易判别了。”
“从X光片上的推测,胸部积水量约有多少呢?”
“嗯,大概是三、四十毫升吧。不过,我已经事先获知这位病患因癌性肋膜炎而死亡,所以才能发现如此微妙的变化。其实胸部积水未满五十毫升,一般不易判读。”
“但是,如果进行断层摄影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呢?”关口立刻紧迫问题的关键点。
“一般而言,平面照片比较容易辨识胸部积水现象,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就算无法从一张平面照片预测癌性肋膜炎,但是若进行断层摄影,进一步确定左肺下方的阴影就是癌症转移灶,而这个阴影又相当接近肋膜面,归纳以上资料,可做某种程度的预测,预测癌细胞转移到肋膜面的可能性,也不至于造成以后的误诊。”
“了解。如果当时被上诉人确实进行断层摄影,执行更详细的检查,就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的可能,然而被上诉人却疏忽了这点,误导了以后的治疗。我方讯问结束。”关口强调要点后便回座。
“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要进行讯问?”
河野律师与国平律师早已蓄势待发,国平立刻起身问道:“刚才,正木副教授判读读图机上的X光片,表示并无发现疑似肋膜炎的阴影。这意味着虽然遗体解剖时发现凹凸不整的肿瘤,但在拍摄X光时,大小并无法以肉眼发现,是吗?”国平将话题导回有利于财前的方向。
“不。由解剖时的所见肿瘤大小推算,正如大河内教授所说,肿瘤确实已经存在好几个月,并从胸部积水的现象看来,当时的大小,肉眼足以辨识。”
“这么说来,像您这么优秀的医师,连直径五厘米的阴影都能鉴别出罹患癌症与否,那么,肋膜炎的阴影,您一定能够辨识啰?可刚才你说无法辨识,证明现实中根本无法判读五厘米大小的阴影,不是吗?”
国平的提问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正木副教授一脸不悦地回答道:“肺部的阴影与胸壁肋膜面肿瘤的判读,不能混为一谈。肋膜衔接肌肉层与脂肪层,因此不容易显现阴影。况且出现在肋膜上的癌细胞,虽然称为肿瘤,但并非呈现块状,而是附着在肋膜上的薄薄物体,因此更不易显现在X光片上。在我的经验当中,从未有肋膜肿瘤在胸部开始积水前就能发现的。”正木强力反击,国平结束讯问。
审判长开口道:“本庭想请问正木鉴定人,刚才您提及断层摄影与支气管造影的检查,皆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基础检查。难道大学附属医院对这些基础检查的概念,与一般普通医院之间有很大的落差吗?”
“没错。日本的大学附属医院与一般医院在医疗水平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我们无法以大学附属医院的水平,去衡量一般医院的基础检查;反过来看,也是同样的道理。大学附属医院的宗旨在于医学教育,因此需要针对单一的检查结果,推测各种可能性,再教导学生这些推测的逻辑与因应对策。所以大学附属医院必须达到显示医学研究最高水平的诊断与治疗。我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旁听席上再度传来批判正木的声音。
“我知道了。接下来由被上诉人鉴定人进行鉴定。”审判长说道。
奈良大学竹谷教授个子虽矮小,但是大耳福态,体形肥胖,他慢慢地站上证人台。
国平律师起身表示欢迎,并开始讯问。
“竹谷教授在胸部X光诊断上的造诣,也广受认同。我方请他鉴定三个项目第一是,X光片上能够鉴别出是癌症的阴影,至少需要多大呢?”
竹谷教授以沉稳的语气回答:“我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为基准,来回答你的问题题。这个问题极为简单,通常只要有七厘米以上就能够辨识。不过,我是专攻胸部X光诊断的医生,以平均而言,若无一厘米以上,恐难保证能够确实判读。然而本案不能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去论断,应当以一般的医学水平考虑。不瞒你说,真是考倒我了。因为,除非是特大的阴影,或是出现明显的症状,否则只要胸部X光片出现阴影,不论大小与否,多半的医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肺结核。因为过去日本有许多肺结核病患,曾被称为‘结核王国’,因此医生推测为肺结核,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有人怀疑罹患癌症,恐怕那只是一位拚命想发现肺癌病例的肺癌专科医师。讨论一张胸部X光片的阴影大小之前,我想先解释上述观点,恳请各位了解。有了这些观点,再去思考得以鉴别的大小。不论是一般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生,至少需要两厘米的阴影才有办法判读,我相信这是目前最平均的鉴别能力,而有些专家医生也陆陆续续开始能发现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了。以上就是肺癌诊断的整体现况。”
年过六十的竹谷教授提出极为贴近现实的意见,也符合他古典派学者的作风,国平立刻附和说:“但是,刚才上诉人鉴定人正木副教授表示,只需五厘米就可以鉴别。竹谷教授,您对这项意见有什么看法?”
“正木副教授所说的五厘米,可说是绝世神技的鉴别范围。不仅是O大学肺癌研究所所长南原教授、我个人以及多数专家都不相信能够鉴别出五厘米的阴影。五厘米,这个数字,在肺癌诊断的领域几乎是梦幻数字,并非科学性的数字。而有时我会遇到条件良好的X光片,再加上天时地利,才能碰巧鉴别出五厘米大的肿瘤。但是,这些都是特例。”
国平恭敬殷勤地回应道:“就经验与过去的成绩而论,竹谷教授都是我国顶尖的医生。这么优秀的医生,见解却谦虚平实,真是令人钦佩。话说回来,即使是大学医院的专科医生,X光片上的阴影也必须达到两厘米以上,才得以鉴别。所以本案中,诊断小指头大小的小阴影为癌症,完全是无理的要求,是吗?”
“没错。这个阴影几乎呈现圆形,而且与肺野的界线也相当明显,解剖结果发现是癌转移灶。这些事后的诊断结果,的确让人信服这个形状所呈现的现象。但是,本案的病患过去曾罹患肺结核,在肺结核当中,结核肿也是呈现圆形,边缘也非常清晰,阴影局限在局部,因此与癌症不易区别。庭内刚好有读图机,我可以让各位了解这两种形状有多么酷似。”
竹谷教授昂首阔步走到读图机前,在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旁放了一张同样在左肺下叶出现阴影的X光片。别说一般人,就连旁听席上的医生也完全区分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
“如何呢?仔细比较两者,或许是可以发现肺结核的X光片,在阴影中心部位的浓度还稍微显得浓一点呢。但是这样的差异,连顶尖的专科医生都难以辨识,何况本案的病患曾罹患肺结核,而且又是早期贲门癌病患。因此,财前教授不认为是癌转移灶,而判断为肺结核的旧病灶,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大部分的专科医师,应该都会表示同样的见解。”
竹谷教授顶着X光片诊断权威的头衔,做出结论。
“接下来,第二项鉴定事项是,本案中小指头大小的阴影,只要经过断层摄影就能够鉴别出癌症吗?”
“一般而言,只要进行断层摄影,阴影部分的形状会比平面照片来得清楚,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是针对两厘米或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具效果,事实上阴影只有小指头大,实在很难将焦距调到最正确的位置。即使拍了好几张,形状清晰度也比不上平面照片,就现实考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本案不管有无进行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
“关于断层摄影,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在病患手术日期已经决定的情况下,医师可能视病患的症状,取消断层摄影吗?您的看法是?”国平刻意强调问题的重点。
“非常有可能。如果病患已经出现食道阻塞的现象,即使将手术日期延后一天,也可能影响病患全身的状态,更会造成病患精神上的不安,因此医师多会立即动刀。加上我刚才所说的诊断逻辑,本案的情况也是同样的道理,事实上这位病患当时已经出现贲门癌的通过障碍,因此进行断层摄影与否,根本无关乎病患的死亡。”
“我知道了。我的讯问到此为止。”国平得意洋洋地回座。
“上诉人律师,你需要进行反对讯问吗?”
审判长问完,关口立刻起身:“刚才竹谷教授表示,即使是大学的医生,除非是专科医生,否则至少需要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能以平面照片判定为癌症。冒昧地请教您,您是否记错了,应该是一厘米吧?”
“不,我没有记错,确实是两厘米。以专科医生而言,早期肺癌是两厘米以下的阴影才能判别。即使是原发性肺癌,如果阴影少于两厘米,一百位医生当中,也有八十位医生会诊断为肺结核;阴影若只有一厘米,一百位医生当中应该只有两、三位会怀疑是癌症。事实上,本院的住院病患,大多数是已经回天乏术的癌症病人,要找出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在这一年来的一百二十个病例中,仅有五、六例而已。因此在平面摄影下,能够判定为癌症的最小数据,一定是两厘米以上!”竹谷高傲地反驳。
“我的讯问结束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关口只好结束讯问。
这时,审判长开口说道:“本庭想请问竹谷教授,刚才,正木副教授针对本案胸部X光片指出,左肺横膈膜与肋骨之间有一些变化,可以推测些微的胸部积水,您对此有何见解?”
竹谷凝视着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比较左右两肺、肋膜与横膈膜之间的三角形,确实有些模糊点。但是除了可以推测为胸部积水之外,还有肋膜粘合的可能,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那么,假设左肺下叶的阴影已经证实是癌症,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吗?”
“即使已经证实,但临床上实在不可能预测如此微小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我认为,本案病患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都需归功于财前教授的医术,一般医生是不可能发现的。否则,哪有可能发生这一事件,来让人质疑财前教授是否发现肺部转移,或者说什么误诊癌性肋膜炎?一般医生绝不可能发现这样的早期癌,但财前教授却只凭两张X光片就发现癌症,他一心想挽救病患的生命,却落得遭人追究医疗责任的下场,这类的早期癌已经超乎当今的医学常识,癌症的肺部转移更是不可抗力的结果。我想,这一审判对财前教授极为苛刻且自相矛盾。请问,如果医生忽略了贲门癌,医生的责任又该如何追究?一般人对大学附属医院的诊疗抱持高度的理想,更以同等规格要求大学教授。可是,本案的胸部阴影如此微小,怎能苛责是因检查不足而未能诊断出癌症,或是追究事前未能预测癌性肋膜炎的责任?如此的责任追究方式,将导致今后必须针对所有的早期癌症病患,进行所有检查,以预测其他器官的转移可能。如此一来,将严重影响大学医院的诊疗机制,甚至瘫痪所有机制!”
竹谷的发言深具说服力,旁听席上有人不禁拍手叫好。
“请肃静!请勿在法庭内鼓掌。”
审判长严厉谴责后,接着说:“正木与竹谷两位鉴定人的见解,虽然意见相左,但都相当具有参考价值,本庭已将双方的见解当做今后审理的重要数据。今日的审理到此结束。”
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下,审判长宣布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