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怀城一中来一个月之后,林语惊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对劲儿。
她开始频繁的失眠了。
林语惊觉得自己现在挺淡定的,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想,每天脑子被卷子和课挤得满满的,没时间想别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睡不着。
失眠是件挺痛苦的事情,和熬夜不同,那种干躺着,闭着眼睛试图放空大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分一秒等着时间过去,等着天亮的感觉,时间久了会让人非常焦虑。
她把沈倦那本书放在了枕头下,竟然还真的有些效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只是睡着以后也不踏实,经常做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梦,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一分钟都不记得,只觉得心里闷得慌。
随之而来的是厌食。
什么都不想吃,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迫自己吃下东西以后要干呕上半天,一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
就这样平均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加上厌食的情况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连同桌的小软妹都看出来了,问她:“你最近是不是瘦得也有点儿太快了?”
林语惊有的时候觉得,她这个心大到不可思议的小同桌简直是这种令人压抑的学习环境下一朵盛放的太阳花,听着她说话,她心情能稍微放松不少。
她低头写着英语卷子,眼睛跟着笔尖迅速扫过一行行阅读题文章,没停下:“我不知道,我很久没称过体重了。”
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现在很厉害,无论晚上睡眠质量有多差,睡几个小时,或者胃多不舒服,白天只要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笔打开试卷,精神和注意力就能完全集中进去。
小软妹叹道:“你也不照镜子吗,我觉得你脸色也不太好,这里——”她捏捏自己肉嘟嘟的脸,“都瘦没了。”
林语惊抬起头来,看着她:“下节英语课。”
小软妹:“我知道啊。”
林语惊问:“你单词背完了吗?”
小软妹安静了一秒,然后哇哇叫着去翻英语书,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晚上下晚自习回了寝室,林语惊洗好澡擦了擦满是水汽的镜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好像确实瘦了挺多,眼睛看起来好像比之前大了点儿,眼底的青黑很重,下巴尖得像打了瘦脸针。
憔悴得像是个有上顿没下顿的流浪儿童。
林语惊叹了口气,去食堂买了一份生滚粥,硬逼着自己吃了小半碗下去,没两分钟,丢下勺子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开始了新一轮的呕吐征程。
高二每周还可以回一次家,等以后到了高三就是周六周日都要上课了,半个月休息一天,周末,林芷来接她回家。
林芷这两个礼拜脸色一直很难看,今天尤其,之前她在车上都会问一下她这一周的学习情况,周考成绩怎么样,多少分,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两个人一路沉默。
一直到快到家。
林芷忽然甩手打方向盘,车子划出“刺啦”一声,猛地停在路边。
林语惊还看着车窗外,过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转过头去。
林芷从倒车镜里看着她,目光很冷:“你作给谁看?”
林语惊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是没听懂。
“你看看你现在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意思?报复我?”林芷冷笑了一声,说,“你不会以为这样管用吧,我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你觉得你这样能影响到我?我告诉你林语惊,你不用这么作,跟我没用。”
林语惊听懂了。
她漠然地重新转过头去,扭头看向车窗外。
车窗外是冬天的怀城,街上的人裹着厚厚的大衣贴着墙边,垂头往前走。
她不知道A市这个时候是什么样,但是怀城的冬天温度要比帝都高上不少,但还是冷。
那种潮湿透骨的冷隔着厚厚的一层车门都能让人感受到,摸不着边际的冷。
“妈,”林语惊看着窗外,说,“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了。”
林芷没说话,抿着唇,眼睛有点红,像是在极力克制着愤怒还是什么。
“每天都这样,我挺努力的想让自己好,但是没什么用,”林语惊淡声说,“您给我找个心理医生吧。”
林芷找的心理医生开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叫言衡,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带着副眼镜,英俊温和,语速很慢。
诊所在一栋写字楼顶层,林语惊推门进去,男人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林语惊?”
林语惊礼貌问了声好:“您好。”
言衡笑了笑:“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
“啊,”林语惊愣了愣,“啊……”
“她十六七岁的那会儿,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言衡说着合上书,站起身来,“你妈是不是很烦?”
林语惊:……?
林语惊觉得这人说话怎么听起来有点莫名的微妙。
她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言衡指了指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坐吧。”
林语惊走过去,坐下,看着他从墙边柜子里拿了个杯子出来:“你喝咖啡吗?我这儿有之前别人送我的瑰夏咖啡,我刚刚煮了一壶,”他转过身来,朝她眨眨眼,“我还没喝过这么贵的咖啡,据说能喝出水果味儿。”
林语惊笑了笑,心情放松了一些,看着他端着两杯咖啡过来,没忍住说:“高钙片,水果味儿。”
言衡愣了下,而后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你比你妈妈有意思,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个唯我独尊的大小姐,还有公主病。”
林语惊终于没忍住:“您跟我妈妈……”
“高中同学,”言衡在她对面坐下,“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今天跟我说的事情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她说,这点职业素养我还是有的,而且我也挺讨厌她。”
林语惊没说话,捧着那个据说很贵的咖啡喝了一口。
好像还真有股水果味儿。
“你妈妈简单跟我说了一下你的情况,你之前是在A市,是吗?”言衡将咖啡杯放在桌上,说了句方言。
林语惊愣住了,抬起头来。
“我是A市人,”言衡笑了笑,“高中在帝都那边读,后来又回来了。”
林语惊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听到那句熟悉的方言的时候,她脑子有点儿糊。
沈倦有的时候也会说。
他声音很好听,比起同龄人有偏沉的性感,讲起方言来会比普通话多一点点柔软,低沉又温柔。
他之前还教了她几句日常经常用到的话,她说得不标准,他就背靠着墙撑着脑袋笑,听着她蹩脚的发音,懒洋洋地调侃:“你是个新疆来的A市人?”
小姑娘就瞪着他:“校霸,你很嚣张啊,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八中待不下去你信吗。”
林语惊迅速垂头,抬手蹭了一下鼻子。
言衡是个非常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的人,也许心理医生都这样,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让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对他们建立信任。
林语惊简单说完,言衡一直没怎么插话,偶尔会提两个问题,直到最后,他看着林语惊,温声问道:“你想给你的那个小朋友打个电话吗?”
林语惊没说话。
想。
刚去一中的时候发了疯的想。
现在呢?
寝室里面虽然没有电话,但是其实每栋寝室楼一楼社管阿姨的房间里面都是有个座机的,平时学生也会跟家长通个电话。
林语惊半个月前才发现这个,但是她也没有去打。
言衡凝视着她:“你害怕吧。”
林语惊垂眼:“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听到他的声音,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
没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觉得听听声音,能打个电话就好。
但欲望是会膨胀的。
等真的听到了,是不是就会开始想见他这个人。
是不是就会拼命想逃离这个监狱一样的地方。
“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言衡说,“你怕的不仅是这个吧。”
林语惊没说话。
“你也害怕你那个小朋友的态度,对吗?”言衡说,“你们从那时候到现在没有见过面,没有联系,你觉得这个时间已经长到足够让一个人发生一些变化了,从始至终,你都对你们的这段关系都非常没有信心。再加上你现在学校里偏压抑的环境,几方压力加在一起,导致了你现在这种焦虑的状态,你压力太大了。”
林语惊沉默地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言衡往沙发里一靠,最后还是没忍住道:“林芷到底造个什么孽,好好的孩子被她弄成这样。”
林语惊喝了一口咖啡,听着这句话竟然还很有心情地笑了:“我就是不太相信这个,我没办法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一直喜欢我,人总是会变的。”
连父母的爱都得不到的人。
怎么能奢求别人爱我。
“我很少见到有孩子在你这个年纪,想法这么……理智又消极,”言衡叹了口气,说,“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林语惊深吸了口气:“您说吧。”
“我反而觉得,你们分开这一年半其实是很好的。”
“你有没有发现,你和你的那个小朋友之间的关系最主要的矛盾点不是你妈妈,不在于你们现在是不是分开的,而在于你。就算你现在没有转学,但你还是一直都抱着这种想法,你们之间的问题就会一直存在,早晚有一天会爆发。”
“你没有安全感,他一直拽着你,你却不肯动,时间久了,他一定会觉得累。”
“所以你不能既胆怯又期盼着他能始终拉着你,直到有一天终于把你拉出来,他可以拉着你,但是你最后还是要自己愿意走出来。”
言衡语速很慢,眼神温和看着她:“小朋友,你得试着去相信自己是能够一直被爱的。”
八中的贴吧和论坛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很是精彩,平均每几分钟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帖子,讨论的主题还是校霸的爱情故事。
其实没什么别的,主要是某沈姓不能够透露姓名校霸劈腿事件被实锤了。
原因是可怜的女主角被背叛,伤心欲绝,落寞转学了。
八中失去了一个能够冲击省状元——至少市状元的苗子,教导主任等等一众老师都失落了好一段时间。
尤其是十班班主任刘福江,简直可以用悲痛欲绝来形容。
他一向喜欢林语惊,最喜欢的学生说走就走了,对这个年迈又崭新的班主任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
但是他还是决定相信沈倦,自从上次沈林CP同人文事件以后,刘福江老师学会看贴吧和论坛了,在某沈姓不能够透露姓名校霸劈腿事件发酵以后,刘福江把沈倦叫到办公室里来,失魂落魄地说:“沈倦啊,你不用有压力,老师相信你。”
沈倦垂着眼,没说话,有些走神。
刘福江愤愤,继续道:“你和林语惊都是好孩子,你不用听那些人的话,他们都是没事儿找事儿呢,闲着不学习净想着胡编乱造,我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和林语惊之间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关系!”
刘福江拍着桌子:“你们俩是多么要好又纯洁的同桌关系!啊?每天互帮互助学习!他们这些人天天就知道造谣!”
沈倦:“……”
何松南算是少数有脑子的人,他开始怀疑自己兄弟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近这段时间好像过于倒霉。
“你看你啊,”午休吃饭,何松南捏着勺子扒拉着吃了两口炒饭,抬起头来,“女朋友现在走人,下落不明,直接落实了你劈腿的事实。”
宋志明左手往右手上一敲:“实锤,拉闸。”
餐馆小,不禁烟,沈倦坐在里边儿靠着墙,嘴里咬着烟,面前的炒饭一口没动。
烟灰一截挂在上面,沈倦也没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最近时常是这个状态,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颓废之类的情绪,但是基本不怎么说话,看人冷淡又漠然,眼神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下去了。
何松南和宋志明对视了一眼,何松南叹了口气:“倦爷,先吃饭吧,咱没了女朋友也不能天天这么水油不进的冥想啊。”
沈倦抬了抬眼:“谁告诉你我没了。”
“那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呢,”何松南说,“你意念里?”
沈倦捏了嘴里的烟取下来,烟灰敲进旁边塑料的、已经堆了四五个烟头的烟灰缸里,又摁灭:“我他妈在用意念和我没良心的女朋友谈异地恋,不行?”
宋志明:“……”
何松南抱了抱拳:“太行了。”
林语惊走的一个多月后,八中寒假,沈倦开始了每天工作室和医院两头跑。
洛清河的状态依然不乐观,沈母把国外的工作全都推了,人回到A市。
到底是亲妈,沈母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沈倦的不对劲儿。
医院里安静,沈母坐在床边,看着靠站在窗前的沈倦,低声问:“除了你舅舅,你最近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吗?”
沈倦没说话,靠着窗台,头斜磕在雪白的墙面上,看着床上躺着的洛清河,表情淡,半晌才道:“没什么事儿,跑了只猫。”
沈母愣了愣:“你养了猫?”
“嗯,捡的,”沈倦直了直身子,垂头,想起那天下午,满脸茫然站在工作室门口的少女,“自己就窜到工作室里来了。”
“跑了就跑了吧,喜欢的话你去猫舍挑一只,”沈母说,“野猫大多养不熟,跑了也是正常。”
养不熟?
沈倦眯了眯眼:“养不熟就等以后抓回来绑着。”
林语惊走后三个月,年后,八中开学。
沈倦上学期的东西基本都放在学校里没有拿走,新学期换了新的书,他将上学期那些不用的书都从桌肚里抽出来。
书本加上卷子,厚厚的一大堆,沈倦全都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高高的一摞。
王一扬像风一样从教室门外冲进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过来,妄图给他一个拥抱:“爸!爸!好久不见!啊!”
他往上一撞,沈倦桌子那高高一沓子书上面几本被撞掉下去,啪嗒啪嗒,几本掉在地上,还有一本掉在旁边空着的书桌上,书页翻飞。
沈倦叹了口气,扫了一眼王一扬:“你什么时候能让爸爸省点心?”
王一扬撅着屁股捡掉在地上的书,沈倦将掉在林语惊桌面上的书捡起来,书页折起,露出第一页,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沈倦一顿。
他的书他是一定会写上名字的,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的东西,他习惯性必须做上记号。
沈倦垂眸,随手翻了翻那本明显不是他的书,上面也有字,偶尔出现在书边空白处,懒散随性的、很熟悉的字体。
沈倦怔了怔,站在那里翻了两页,里面一张白色的笔记纸掉出来。
沈倦垂眸,捏着那张纸捡起来。
上面默了一首词,字迹有些潦草,飘得很,看得出来写得急。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晏几道的《临江仙》。
沈倦觉得林语惊语文单科学年第一全他妈是抄出来的吧,这么词不达意的玩意儿也敢留给他。
他看着那张纸,良久,肩膀忽然塌下来。
心里那股火儿就这么一直一直的烧,越烧越旺,发不出来,憋着。
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红着眼看着他的少女的脸。
“你可以允许我离开一会儿,但是你会把我拉回来。”
“你不能抛弃我,你不会放手的。”
连眼睫毛都他妈是清晰的。
沈倦身子往后靠,瘫在椅子里,仰着头,手背搭在眼睛上笑了一声:“老子他妈上辈子欠你的。”
又气,也无奈。
还能怎么办。
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