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韩裳还清晰记得,就在大前天,她是多么狼狈地从美术馆里逃出来。要不是正巧碰上了费城,她就那么直挺挺摔在地上了。
这么难堪的经历,让她现在只要看见美术馆的大门,心里就会涌起强烈的羞耻感。
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直到时间把心里的记忆磨成一片薄影。
所以,走进达利展馆门口的时候,韩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窘迫感依然存在,而且把她的脸烧得发烫,仿佛正在欣赏达利作品的那些参观者,和大前天是同一拨人,都曾目睹了她的失态一样。但同时,她还有些喜悦。韩裳知道自己时常会反应过度,一个心理正常的人,负面情绪的强度不会这么大,持续性也不会这么久。她终于试着开始不再闪躲了。面对痛苦总是能让人成长。
一尊泛着淡金色光泽的青铜雕塑立在达利展馆的入口。韩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上次来的时候,这尊《燃烧中的女人》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
这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由火焰织就的衣服,她的左腿和胸腹布满了一个个抽屉,她的上身后仰得厉害,叉子从火袍的尾部升起来,正好托住女人背部突起的棍子。
这是件充满隐喻的雕塑,达利所有的作品都不例外。弗洛伊德解释抽屉是女人隐藏性欲的象征,火焰也往往意味着赋予女人性爱的冲动,托住棍子的叉子对性的暗示则更加明显。
韩裳觉得这个站在火里的女人就像自己,当然,与性无关。超现实主义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解读。
抽屉锁着女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对弗洛伊德来说,这个秘密就是性,对韩裳来说则是另一些东西。可是达利雕塑上的抽屉并没有紧锁,而是微开着,意味心里的秘密就要公诸于众。对这样的现实,她似乎还有些抗拒,右手轻掩着嘴,左手向前伸出作势要阻挡什么。可是背后的叉子牢牢支撑着,让她无从闪躲,脚下的火焰又炙得她没法就此止步不前。
这分明就是韩裳现在的状态,抗拒,却还是来到了这里。许多的秘密,也许就要慢慢揭开。
从来没有看哪次展览给过她这么直接的冲击,强烈到让她产生幻觉并当场眩晕。艺术家的作品都附着他的精神,而达利创造出来的那些扭曲的、怪异的、神秘的东西里,有某些特质直刺入了她内心,扎进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精神内核里。
今天她来到这里,就是下定了决心,看看达利到底会带给她什么。上一次她已经感觉到了,在自己都看不透的内心浓雾里,有东西和达利的精神产生了共鸣,它们有着相同的频率。现在,她隐约又觉着了,它正要破茧而出。
《燃烧中的女人》就像一个标志。停在它面前,韩裳还只有些模糊的预感,跨过它,进入前后左右都是达利作品的展厅,世界立刻就不一样了。名叫达利的怪异力量在这个世界里横冲直撞,她甚至每走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比起上一次,她受到的影响更厉害了。韩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没有两样。达利的能量在她面前汹涌咆哮,周围所有人都一无所觉。
和上次来时相比,今天的人要少一些,但仅有的几张长椅也都已经有人先坐着了。韩裳想赶紧先找一个支撑点,她走到一根粗大的圆型立柱旁,伸出手,用尽可能自然的姿态,扶在柱子上。
就在她的右边,是达利的另一件青铜雕塑《蜗牛与天使》。一个振着双翅奔跑的天使站在蜗牛的壳上,由矛盾而带来的怪诞张力每个参观者都能感受到。
解说小姐正在向一位年长者解说这件作品:蜗牛在达利的艺术世界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因为它反映了达利的精神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这件作品,起源于达利去拜访弗洛伊德时,在屋外看到了一只挂在自行车上的蜗牛,由此他联想到了一个人的脑袋,那就是弗洛伊德的脑袋。
韩裳向蜗牛的壳看去,这像弗洛伊德的脑袋吗?
乍看上去,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蜗牛壳,和人的脑袋除了形状一样是圆的之外,并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蜗牛壳表面的螺旋图案上,就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圈一圈向内旋去的线条吸住。花纹开始转动,变成了一个湍急的旋涡,整个世界都被向内扯动,包括韩裳。
旋涡慢慢消散的时候,韩裳看见了一张躺椅。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幻觉,但这次,她并没有急着挣脱,而是试着看清楚她身处的这个幻境空间。这个地方,她似曾相识。
躺椅上有人,但只能瞧见他的后脑勺。这个人和躺椅好像合为了一体,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暮气。花白的头发凌乱着,没有生机,像个假头套。
她努力想要跑到躺椅前面,看看这个人是谁,但是视角并不完全受她意志的控制,她开始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其他的人。
熟悉的感觉再一次降临,韩裳想起来了,她曾经梦到过这个地方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看见了茨威格。
依然是上次在梦里见到时的装束,衬衣、裤子和微微低着的头,一模一样。这次她看得更仔细了,连眼角的皱纹都没有放过,茨威格已经上了年纪,肯定有五十岁了。
她仍然听不见茨威格在说什么,她觉得这很重要,但就是听不见,一切就像在放默片。实际上,茨威格并没在说话,他的神态更像在倾听。
房间很大,但没有阳光,窗帘是拉上的,很严实地把内外隔绝开。这似乎是个秘密的聚会。是的,聚会。韩裳知道,房间里并不止两个人。
这是在欧洲吧,屋里的陈设打扫得很干净,但韩裳能看出上面蒙着历史的尘灰。这一幕距离今天有很长时间了,至少也将近七十年。因为弗洛伊德是在一九三九年死去的。
韩裳突然因为自己这个判断而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想到弗洛伊德,他和这一幕有关吗?那个睡在躺椅上,只露出半截后脑勺的死气沉沉的老人,就是弗洛伊德吗?她想了起来,是因为那个蜗牛壳,眼前才出现了这些幻觉的。而且,弗洛伊德早年在维也纳做心理医生时,就是躺在一张躺椅上,和他的病人交谈的,因为这样可以和病人产生隔离感,让病人能自如地把内心的话吐露出来。
视角不知怎么一转,让韩裳看见了屋里的第三个人。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犹太人,至少看起来是犹太人。和茨威格一样的犹太鼻,上唇也留着胡子。他的面容平静,可是眼角却不时抽动一下。韩裳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却觉得他很熟悉,甚至比茨威格弗洛伊德更熟悉,怎么会这样呢?
是她的外曾祖父吗?比她梦里的更年轻些,下巴上的大胡子也没留起来。是他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参加聚会的都是犹太人呀,弗洛伊德也是。这个特征代表着什么?韩裳刚这么想,就看见了一个非犹太人。
这个坐在椅子上,叠起二郎腿,面貌英俊留着两撇细巧胡子的男人,是个西班牙人。他瘦削的身躯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才把韩裳拉到了这里。
达利的神情比先前那几个人都自在一些,他的目光游移着,似乎现在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并不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忽然之间,达利好像看见了本不应存在于这间屋子里的韩裳,朝她望了过来,并且冲她诡异地一笑。
韩裳吓了一跳,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发现达利消失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把空着的椅子。
疑似弗洛伊德的脑袋还露在躺椅上,茨威格和熟悉的犹太人也在,但是达利……那只是一把空椅子。
刚才那是幻觉吗?哦不,自己已经在幻觉里了。
韩裳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真的揉了眼睛,居然在幻觉里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了吗?
当她放下揉眼的手,幻境如潮水般退去,她又看见了蜗牛。
韩裳知道自己并没有沉浸在幻觉里很久,因为解说小姐和那位老人还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她正在为老人介绍墙上贴着的一组照片。
“这张照片是年轻的达利和布努艾尔的合影,布努艾尔后来成为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但这个时候,他和达利都没有名气。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两个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在合作搞一部电影,虽然布努艾尔是导演,但实际上达利的意见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电影的进程。这部名为《一条安达鲁狗》的短片后来引起巨大反响,载入电影史。这部短片有着强大的震撼力,以至于主演刚拍完影片就自杀了。”
韩裳突然打了个冷战,她几步走到解说小姐面前,问:“主演自杀了?”
“是的。"解说小姐肯定地点头。
“能说得详细些吗,为什么自杀?”
“呃……”解说小姐抱歉地回答,“我也不是太清楚具体情况,好像那部影片的主题就是关于青春和死亡的。或许是太人戏了吧。”她冲韩裳笑笑,继续为老者解说其他的照片。
一个因为达利作品而死去的主演,和茨威格诅咒相区别的是,他是演完才死去,并且是自杀。
此刻在韩裳脑海中翻滚的,并不是一个艺术对人情绪的极端影响的证明案例。她觉得在茨威格和达利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或许还要加上弗洛伊德。
一些说不清楚的,和艺术未必有关的东西。茨威格、达利和弗洛伊德,他们身后的阴影在某一点上交汇了。
32
阿古觉得头有些不舒服。不是因为感冒,他的感冒已经快好了,而是长时间集中精力听夏绮文家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并且一一分辨出来,太耗神了。
夏绮文现在在书房里,没有动静。或许在看书,或许在发呆,或许在干些他听不出来的其他事情。窃听器毕竟是一种比较古老的手段了。又有声音传来。是夏绮文拿起了电话。
阿古在夏绮文家的固定电话上做了点手脚,不但夏绮文说什么可以清楚偷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也能听个大概。
一连串的按键音,电话通了。夏绮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
她在给谁打电话呢?阿古心想。
电话接通后,那头第一时间并没传来说话的声音。
“喂?”
”啊,我是夏绮文。”
费城心里“喀噔"一下,又怎么了?他有些担心。
“哦,你好呀。”费城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热情又欢快。
“你好,剧本改编得怎么样了?"夏绮文问。
听起来她的语气很平静,可费城却觉得这是刻意维持的平静,否则,在这样的一句询问中,应该还有些期待才对。
“非常顺利。实际上,已经基本改编完了。现在我正从头再看一遍呢,自己挺满意的。一会儿我传到你邮箱去吧,你给我提点意见。”
“好的,不过我可能提不出什么意见,算是先熟悉一下剧本吧。"
“这可有点谦虚了,我是说真的啊。”费城笑着说。
夏绮文浅浅一笑。
“那……”费城觉得夏绮文不是为了问这一句才打电话来的,但他又实在不想主动挑起某个话头。
一时间,电话两头都在各自思量着,踌躇着,没了声音。
“我还是怕啊。"夏绮文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明显虚弱了下来,“我一直很不安,很不安。整夜都睡不好觉,吃了三粒安眠药都不起作用。我觉得我已经受到诅咒了,费城,我一定已经受诅咒了。"
“怎么会呢,不会的。”连费城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很徒劳。
“你叔叔,费克群他一定是因为这个诅咒死的呀。费城,你能骗自己说,从没这么想过吗?”
“是的,我想过的。我也很怕,觉得叔叔的死和这个诅咒有关系。为了这个,我去查了很多的资料,还托朋友在德国查。可是绮文姐,就我现在所掌握的资料,就算诅咒真的存在,那些德国演员真的因为诅咒而死,每一出茨威格的新剧,也只在首演时会死人,而且只会死一个人。”
“只会死一个人?"夏绮文好像松了口气,“真的吗?”
“真的,每次只死了一个人,其他的剧组成员全都没事。”费城肯定地回答。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一点了。真不好意思,女人总是对这些事情比较……"
“哦不,这件事情……的确有点怪异。”
“不过说实话我现在的状态很差,很快就要组团开排了吧,我这个样子,到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会影响到排演。”
“没问题的,绮文姐,你一定能调整过来的。”其实费城很想问夏绮文,她有没有问过为她作肖像的油画家,画上的她原本究竟有没有笑。但他忍住了,好不容易劝得她有点安心,再提这个话题,很危险。
放下电话,费城发现自己的两侧鼻翼泛起了一层薄汗,有些腻。他明白,夏绮文只
是希望有一个人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顺应她的意思,自己扮演了这个角色。夏绮文肯定已经对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再被人鼓励一下,就能暂时安下心来。
刚才所说的劝解之辞,费城自己也不相信。在搞清楚诅咒的真相之前,任何判断都有点自欺欺人。何况他自己差点煤气中毒,夏绮文连续两晚听见不明声响,再加上油画上的微笑,要是真的死了一个人诅咒就不再起作用,怎么来解释这些事情呢?
费克群的手机通讯录里,昨天没联系上的七个人,今天都找到了。和他担心的一样,这七个人里,并没有人送过手稿给费克群。或者说,没有人承认做过这件事。
是和他通过电话的这一百多个人里有人在说谎,还是另有其人?某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吗?
费城想到了第三种可能,就是叔叔没有对杨锦纶说实话,这份手稿并非一位朋友送的,而是别有来源。这就太复杂了,叔叔死前接的最后一个神秘电话,和这份诅咒手稿有关系吗?
费城曾经以为,可以通过查找手稿的来历,探寻诅咒的真相,现在看来,这条唯一的线就要断了。
联想到那通现在都没有查到拨人者身份和通话内容的电话,费城不由心里一动。直到如今,在网上还时不时会冒出一段关于这通电话内容的新猜测,也不乏宣布自己就是打电话人的无聊者。网上充斥着海量却极少有效的信息,但对现在没有一点头绪的费城来说,倒不失为一个能寄托最后期望的途径。
费城写了一个帖子,没敢写费克群,也没写诅咒,只是在帖中询问,有没有人知道茨威格未公布的戏剧手稿的事情,特别是一部名叫《泰尔》的手稿。他在帖尾留下了自己的一个免费电子邮箱,承诺提供有效信息的人,会得到重金的酬谢。
写完后,他把帖子发到几个流量大的BBS里,看看过段时间会有什么收获。
发帖的时候,他忽而想到,把这作为新剧的宣传手段,也是个很棒的点子。神秘的手稿是怎么被发现的,为什么没有被公布,这么一步步在网上先炒起来,《泰尔》正式上演的时候就更轰动了。
他摇了摇头,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
费城站起来,伸展着身体,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焦虑或碰上难题的时候他总是这样,遇到障碍的时候,他会折向绕开,最后绕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圈。
追查手稿的来源,还有其他的法子吗?他想到了冯宇,要是这个刑侦队长在这儿,一定有一大堆的有效手段可以用吧,或者,专门去雇一个私家侦探?
费城开始回忆一些看过的侦探推理小说,想象着一个专业人士会做些什么。首先他们会对杨锦纶进行更详细的盘问,很可能会得到更有效的线索;他们会从中国电信那里调阅费克群的近期短信记录;会对手机中那个陌生号码展开调查;会对一百多位费克群的朋友进行更有压迫力的问话,也许其中的一些人听费克群谈起过《泰尔》,就像杨锦纶那样,也许其中的有些人被识破在说谎。
还有,《泰尔》原稿。
那上面或许有指纹,或许有其他可以推断出前一任拥有者身份的痕迹;外面的装订本和里面的原稿是同一时代的吗?是手稿到了中国才装上去的吗?装订本本身也可能查到些什么的。
想到这儿,费城打开书橱,取出《泰尔》的手稿原件。自从拿到周淼淼的翻译件之后,他就没再碰过这份原件。费城不懂德语,原稿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从叔叔那儿继承来的藏品,他本打算空下来的时候,给这件藏品准备一个适合保存的盒子。
他仔细端详了装订本,想象着是否可以发现×××印刷厂之类的小字。结果让他失望,只在封二的左下角,看见几个他搞不明白意思的英文字符,显然是一组缩写代码。
他慢慢地翻阅手稿内页,满眼都是和英文有些相似的德文字,他试图分辨有什么是后来加上去的痕迹,所以尽管看不懂,仍然耐着性子看下去。
其实费城知道发现什么的可能性太小了,这可不是字画,每一任的收藏者会把自己的图章留在画面的一角,手稿的保存者当然要尽可能维持手稿的原始性,怎么能在上面随便涂写呢。
手稿的纸张质地很好,保存得不错,但每掀开新的一页,费城还是很小心。大半本手稿翻完了,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都没发现。
费城心里叹了口气,要么还是请个侦探吧,自己太业余了。
正要翻到下一页,费城忽然停住了。他用手指捻着这一页纸,仔细看了看正反两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发现了什么。然后,他把这一页翻过,又飞快地向后翻了好几页,端详了一会儿,再往回翻了一页,才停住。
这一页上,除了茨威格在数十年前留下的字迹外,并没有别人留下任何内容,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其他痕迹。
费城侧看、俯看,拎起来对着光看,眉头越皱越紧。
他放下手稿,又在屋里开始踱步转圈。几分钟后,他猛地停下,一转身出门去了。
33
男人一手扒开女人的眼皮,另一只手上握着剃刀,刀锋锐利,向女人的眼珠割去。
这是《一条安达鲁狗》的剧照,影片就是以这样一幕开始的。就这一幅照片,已经足以令韩裳想象影片营造的怪异氛围。
韩裳通过网络查找到了这部拍摄于一九二八年的影片的详细情况。当她看到,《一条安达鲁狗》的剧本是达利写的时,不禁吓了一跳。
在当时来说,这实在是一部疯狂的影片。影片只有十七分钟,没有剧情,都是些诸如爬满蚂蚁的手臂、趴在钢琴上的死驴子、埋在沙漠里被虫子吃掉的男女主角等不停流转切换的影像。它们基本来自于达利的梦境。
这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电影,充斥着暴力、欲望和迷幻的情绪,而残酷怪诞的影像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震撼。在影片刚刚完成时就选择自己了结生命的主角名叫彼埃尔·巴切夫,他是达利亲自挑选的。
实际上这个彼埃尔·巴切夫本身是个正在服用麻醉剂,时常精神迷狂的家伙,达利指定他来演《一条安达鲁狗》就是看中这一点。这是几个疯子在一起干的事情,事后有一个疯子自杀,其实也不算太出人意料。
茨威格在一九三八年把达利引见给弗洛伊德认识,这是达利生命中的大事件,他罕见地兴奋、期待和惶恐。因为他和茨威格拥有同一个精神之父——弗洛伊德。可是,这两个儿子对父亲的思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传承方式。
茨威格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剖析笔下人物的心理状态,由外而内,把人物的内心切成一丝丝一片片,展示在人前。达利却推崇无意识,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把人们并不知道的内心从混沌黑暗里挖掘出来,堆在画布上,由内而外,却不加任何的梳理和分析。
这两个人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无论以何种方式展现人的心灵,一样能给人带来灵魂深处的震撼。不过在韩裳看来,达利给人的冲击要比茨威格的小说更强烈。
拥有同一个精神来源的两个人,都有人因为他们的作品而死亡。尽管彼埃尔·巴切夫是自杀而不是病死,比起茨威格神秘的诅咒来要容易接受得多,但是,仍然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
难道说,诅咒的源头会是弗洛伊德的思想吗?
这位心理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第一次揭开了蒙在人心上的黑布。如果真如神秘主义论者所说,人的意识和内心有着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那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他对潜意识的发现,在让人们对内心看得更清楚的同时,难道不是拉动了锁住神秘力量的阀门,打开了潘多拉之匣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茨威格和达利用他们的艺术天赋把弗洛伊德思想直接传递给了大众,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撬动着千千万万人心里的那只黑匣子,如果不发生一些神秘的事,那才叫奇怪了。,
这样解释似乎顺利成章,但问题是,在我们的内心某处,冥冥之间,真有科学难以解释的力量存在吗?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
《一条安达鲁狗》剧照,第二排站在女主角边
从窗后向外看的男演员即彼埃尔·巴切夫
“往你的邮箱发了封信,你看一下。"
短信是费城发来的,韩裳走到电脑前坐下。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呢?”她一边打开邮箱,一边想。
费城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塑料袋一里面装着他转了好大一圈才买到的东西——黄豆粉。
他把封装好的一小袋黄夏粉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然后把手稿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他看了看手稿,又瞧瞧黄豆粉,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想出的法子是否有效,这要试过才知道。
他像要做菜一样,捋起了自己的袖管一一他确实会烧菜,尽管味道可能不怎么样。但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来上海之后他就没怎么下过厨。
费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并不适合在书桌上做,连忙拿了张一次性的塑料桌布铺在餐桌上,把阵地转移过去。
拿起黄豆粉的时候,费城才发现得用剪刀先剪开。不过他已经不耐烦再跑一次,抓着袋口用力一扯,薄薄的袋子立刻被这股蛮力破坏出一个大洞,一蓬细细的黄色粉沫飞溅出来,好在他事先铺好了桌布。
费城把黄豆粉在桌上倒成一个小丘,手稿在小丘旁边翻开。这两种奇怪的配料会做出什么菜呢?
费城右手拿起手稿,平端在半空,左手抓了一小把黄豆粉,撒在纸张表面。他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动作,直到把黄豆粉均匀地在这一页的手稿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然后,他开始水平地来回抖动手稿。
黄豆粉末在纸张上颤动着,相互碰撞滑动,许多粉末从纸张的边缘飘落到桌子上。随着抖动持续时间的延长,手稿上残留的黄豆粉越来越少,并且往一些地方开始集中,而不再是开始时的均匀一层。
在超市里挑选黄豆粉的时候,费城选了一种研磨得最细的。和面粉相比,黄豆粉要更滑一些,不容易粘附在纸张表面,方便抖开。更重要的是,黄豆粉是黄色的,而面粉是白的,会和纸张的本色混在一起,不易分辨出来。
现在,这些黄色细粉在手稿上沿着一定的线路聚集起来。在刚开始的时候,这种聚集似乎没有任何规律,东一堆西一堆。费城觉得留在纸上的黄豆粉可能还是太多,等不及它们自然掉落,嘬嘴轻轻吹去一层,果然,剩下的少量黄豆粉开始形成花纹了。
到这个时候,费城已经连续抖动了将近十分钟,手臂的肌肉开始发酸了。花纹的形成给他鼓了气,他知道自己的方法可行,咬起牙抖得越发卖力起来。
很显然,在这本手稿里,曾经长期夹着某件表面凹凸不平的东西。现在虽然这件东西不见了,可是已经在纸张上留下了痕迹。单单用肉眼观察,没办法从写满了字的纸上看出这些浅痕所组成的到底是什么图案.所以费城想了这个办法,用黄夏粉来还原出那件东西的模样。
几分钟后,绝大部分的黄豆粉,都汇集到了纸张上的凹痕里。于是,蓝黑色的字迹问,一个模模糊糊的淡黄色图案出现了。
费城小心地把手稿慢慢放到桌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找来数码相机拍下图案。
接下来,费城把照片输入到电脑上,用PHOT0SHOP开始图像处理。先把图案的背景换成了空白的.又把图案的边缘清晰化,线条勾勒得更清楚明晰^这是个细致活,要一点一点地修,而眼前的这个图案,义非常的复杂,对费城这个非专业人士来说,更加考验耐心。
等到能做的都做完,费城相信,原样已经恢复了六七分。留下这些痕迹的是一面长方形的浮雕牌子,长时间紧紧压在手稿里,把凸起的浮雕印在了纸上。他忽然省起,现在看到的样子是反的,忙又把图案做了镜像反转处理。
刚才在慢慢做图像处理的时候,费城心里就在琢磨,这到底是什么。
一个脸被头发遮住的人吗?他的面目模糊,却又似乎在注视着你。他的身躯应该是站着的,可是腰部以下的躯干异化了,没有了腿,好像软化成了其他什么东西。是火焰还是波涛?
他的身后又是什么?那层层叠叠向外铺展开的图案,好像有许多种可能。最靠近身体的应该是翅膀,可其他那些是什么,都是翅膀吗?仿佛天使,可费城记得天使最多也不过几对翅膀呀。
还有一种东西,它遍布在似火焰似波涛的图案里,遍布在似翅膀非翅膀的叠影中,它甚至成为了背景,在长方型画面的任何角落都若隐若现。黄豆粉拓下的图像清晰度有限,所以大多数地方它都看不清楚,可是它的数量多,东拼西凑能还原出完整的单个图案。最显目的一个嵌在浮雕人物的胸膛上,那不是心脏,而是
眼睛。
许多只眼睛,无处不在的眼睛。
费城深吸了口凉气,这么多眼睛让他觉得心头有点发疹。
黑猫毛团趴在地上,看着电脑里的图像,一声不吭。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毛团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这个还模模糊糊的浮雕,已经透出几缕阴气了,如果能亲眼见到原物,又会是怎样的感觉?这块浮雕牌雕刻的是什么,是前一任手稿的拥有者夹在书里的吗?会不会是茨威格的东西?它和神秘诅咒有关系吗?……
许多个问题在费城的脑海里盘旋,他不知道答案,但好在终于有了新的线索。
这个牌子会是派什么用处的呢,单纯的艺术品?在费城的印象里,在长方型牌子上做浮雕而不是蚀刻,只有中国的玉雕有这种传统。
中国玉文化有数千年的历史。在明朝中晚期,一位叫陆子冈的玉雕师把产自和田的白玉切割成长六厘米宽四厘米,厚约一点五厘米的长方型牌子,在上面用浅浮雕刻出花鸟鱼虫和人物,姿态高妙,自成一方天地,他的作品被称为“子冈牌”。自那以后,在玉牌上进行雕刻就流行起来,现代也逐渐从浅浮雕发展到高浮雕。可是这种玉雕,其内容都是花鸟图案或佛像,再就是一些传统故事,绝不会出现如今电脑里这样的雕刻。
这块牌子上雕的东西,是某个宗教里的神,还是,某个民间传说里的英雄,又或者是个怪物?
一片茫然的费城还是只能沿用老办法:通过网络寻找真相。他又在网上发了一些新帖,把拓下来的图片照片一并放上去。然后,费城顺便看了看先前发的帖子,结果令他失望。回复者寥寥无几,帖子已经沉到几页之后去了,而且回复的那几句都是在灌水,没有任何实质帮助。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见,费城决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来回复,把帖子顶到论坛的第一页去。
当然,费城没有忘记韩裳。这条新的线索是因为韩裳的提醒才发现的,费城给韩裳写了封信,并且附上了照片。信件发送成功之后,他给韩裳发了手机短信。
门铃声把阿古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人按门铃呢?他心里狐疑着。
门铃再次响起,急促地连续不断地叫着,好像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恨不得砸碎门冲进来一样。
阿古嘴角的疤跳动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在暴躁而疯狂的门铃声中,他蹑着步子,慢慢走到门前。他没有通过猫眼向外望,那样会把光遮住,从而使门外的人知道屋里有人。
他把耳朵附在门上,想听听外面还有什么动静。
“有人吗?"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大声喊道。
阿古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把眼睛贴着猫眼向外望,然后把门打开。
“快递。”门外的汉子粗声粗气地说,把一个纸箱子往阿古的手里一放。
“怎么这样按门铃。”阿古把签收完的单据递回给他,皱着眉说。
汉子一撇嘴,“按了一下没反应,以为没人呢。这么晚才来开门。唉呀你们小区的保安真是麻烦,就上来送个东西还问东问西。”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阿古面颊上的长疤又是一跳,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盯着快递员。
汉子像被毒蛇盯住,不由得住了嘴,脖子向后一缩。他干咳了一声,把单据胡乱塞进大背包里,冲阿古嘿嘿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阿古看着这名快递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电梯的转角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把门关上,用刀割开把箱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封装胶带。
阿古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清点完毕,他打了个电话。
“货收到了。速度很快。"阿古说。
“别被抓到,抓到的话,也别说是从我这儿拿的。”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阿古反问。
“嘿嘿。”那边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我可不管你买去干什么。”
阿古也笑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韩裳读着费城写给她的信,有些讶异。
在手稿里留下的这么点不起眼的浅痕,居然被他发现了?还想到用黄豆粉让这些痕迹现形,真有点侦探小说的味道。费城在她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个惶恐无助的求助者,昨天喝完咖啡最后的那几句话让她的看法有了小小的改变,现在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还能找出点让人欣赏的地方。
点击开始下载邮件的图像附件,韩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幅怪异的黄豆粉图案是什么样子的。
下载很快完成了,ACDSEE程序自动开启,一张长方形的照片出现在显示屏上。
一个个光点在视网膜上汇成完整的图像,与此同时,一个从未见过的影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个词在她嘴里脱口而出。
“Metatron!”
34
门开了,阿古走出来,反手把门轻轻关上。
时间将近傍晚,日光黯淡。楼道里的感应灯在阿古跨出门的一刻就亮起,它们已经开始工作了。
阿古抬头看了看灯,那天晚上,这样的灯让他差点暴露。
电梯开了,里面有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她看了阿古一眼,立刻移开了目光。
阿古拎着手提箱,从容地走进电梯。
不过,因为脸上的疤,不管他实际上情绪有多平静,看上去总是有些狞恶。
电梯平稳地行驶到一楼,门缓缓打开。瘦小的妇人急步走出去,手上那个有着明显双C标志的黑色夏奈尔包甩在还没完全缩进去的电梯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阿古仍是不慌不忙,在电梯停稳之后,提着箱子走了出去。
夏绮文的黄色保时捷从地下车库里驶出,在阿古的目送下,朝小区出口开去。
阿古没有跟上去,他根本没去开自己的黑色桑塔纳车。他知道夏绮文要去干什么,电话监听让他对夏绮文的行程了如指掌,一位朋友的酒吧开张,她去捧场,不会很早回来。
进入夏绮文居住的那幢楼需要专用的磁卡,这里每幢楼的磁卡都不同,所以阿古有的那张不能用。但这很简单,两分钟后,一个住户用磁卡刷开了这道门,阿古跟在他后面,尾随着进了电梯。
“几楼?"电梯里,那个人问。
阿古看了看楼层按键,他去的是十二楼。
“十楼,谢谢。”
那个人在“10”上按了一下,向阿古善意地笑笑。.
阿古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像这样并不因为他的外貌而表现出排斥感的人不多。哪怕他只是克制住了心里的厌恶,起码也说明风度不错。
十楼到了,阿古出电梯的时候,又向那人笑了笑。
绕着楼道走了半圈,阿古推开楼梯间的门,往下走了两层。
夏绮文住在八。一室,锁着的防盗门难不了他,这是基本技能之一。
阿古在玄关弯下腰,打开手提箱取出两只厚厚的棉鞋套套在运动鞋上。这是他自己缝的,可以保护主人家的昂贵地板,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作用。唯一的坏处是不能走得太急,否则容易滑倒。
打开的手提箱放在玄关的一侧,客厅的边缘。里面除了刚才拿出的两只鞋套,剩下的是些电子小玩意儿。
阿古的手插在裤袋里,踩着鞋套,在客厅里慢慢移动着,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客厅,现在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从容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阿古看得很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墙上的大幅油画当然吸引了他很多注意力,夏绮文在画框里注视着他,漆黑的眼中流转着神采,唇齿间的那抹微笑让人心动。
阿古有些不自在,不管他走到客厅的哪个角落,都能感觉到画中女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脖颈上。他甩了甩头,这只是心理作用。
在这个几十平方的空间里盘旋了很多遍之后.阿古终于选定了。他踮起脚尖,从装饰橱的最上一格取下了件陈列品。
这是个用五彩的干草茎编扎成的人头像,肯定是夏绮文某次海外旅游或出外景带回的纪念品,瞪着眼珠张着嘴,还戴着尖尖的布帽子,造型夸张。
这个工艺品有着很好的弹性,从内到外完全用植物做成,草茎和草茎之间有很大的缝隙,塞个小东西进去不成问题。
阿古从手提箱里挑了个针孔摄像头出来,从干草人头张开的嘴里塞进去。他拿着人头后退了几步,抬头边看这件东西在装饰橱里将要摆放的位置,边调整镜头,觉得差不多之后,又拨了拨旁边的几根草茎,让它们不至于挡住镜头,又可以略作掩饰。
阿古把人头放回橱里,抬头盯着它的嘴看,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就是他自己,离开了这点距离,也很难发现针孔摄像头的存在了。
这个摄像头放置的角度,以及这一款的性能,让它可以拍到夏绮文在这个客厅里的大部分活动。这样一来,阿古就可以把夏绮文的一举一动完全掌握,而不用再去费神地猜想这个声音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
接下来,在每一个房间里,阿古都在极隐蔽的地方装上了针孔摄像头,干完这些,在手提箱里,还多出一个剩下。
阿古看着多出的这个,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每个房间都已经有了,这个摄像头,是为另一个地方准备的。
他拿着摄像头,走进了厕所,装进了抽水马桶里。做着这件事的时候,他觉得身上的每根汗毛都抖动起来,兴奋得难以自抑。是的,要让夏绮文在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都处于他的监控之下。
这些摄像头已经开始了工作,可是它们拍摄到的影像资料,不可能实时地传到住在另一幢楼的阿古那儿,那太遥远了。他得在这套房子里找个地方,安放蓝牙接收器。
阿古在书橱里找了个灰尘最多的区域,那儿有一排《简明不列颠大百科全书》,他抽出一本,把薄薄的接收器夹进去,重新塞回原处。他已经设置好了,六个摄像头会同时把拍到的图像传到接收器里的8G微型硬盘上,成为六个影像文件,通过USB接口,可以直接连上电脑播放。这样的容量,可以连着录四十八小时以上,在此期间,阿古找个时间再溜进来,换上新的微型硬盘和电池就行了。
现在,离夏绮文可能回来的时间还早得很,阿古打算在这个豪华的家里再多呆一会儿。他在主卧室的床边看见了那个没标签的药瓶,夏绮文每天早上和晚饭后都会吃药,她似乎并不随身带着,阿古猜测她不愿被人看见。如果晚餐不在家,她就会在晚上睡前补吃。
阿古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上次偷偷潜进来的时候,他拿过其中的一粒,随后交给了那个人。现在阿古要搞清楚的是,夏绮文每次会吃几颗。他拧开盖子,点了点剩下的数量。嗯,一次两颗,一天两顿。
阿古四处转悠着,他对这个漂亮女明星的私生活有着别样的好奇,这几天的监听更让他的好奇心快速膨胀到难以克制的程度。他拉开各个橱门和抽屉,查看她的电脑,想看看能找到她的哪些隐私,当然,他很小心,不会弄乱什么。
离开的时候,阿古经过客厅,抬起头望着咧着嘴的干草人头,露齿一笑。他忽然猛地转过头,另一边的墙上,画框里的夏绮文也在向他微笑。
阿古摸着口袋里的那个小东西,这是从夏绮文书房的某个抽屉里找到的。
“不乐意我带走这件东西吗?”他对着画中人自言自语,耸了耸肩,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35
费城的小腿被一只横伸出来的老朽的手拍了一下。
此刻他正走在离家不远的一座人行天桥上,下了天桥的大街拐角上,有一家每天晚饭时间就会排起长龙的小吃店,他打算用那儿的虾肉锅贴来解决晚饭问题。
天桥上有许多摆摊的小贩,席地而坐。从弹眼落睛的羚羊头骨到细巧的号称藏银的饰品,形成了个微型的小商品市场,好些刚放课的女生撅着屁股围在那儿,叽叽喳喳很热闹。
费城当然挨着人少的地方走,小腿被人拍一下的感觉是很怪异的,他连忙停下来,低下头看看怎么回事。
那只干瘦的手早已经缩了回去,它的主人正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从他和费城之间的距离可以想象得到,这个老头刚才一定俯下身子,斜着探出手才能拍到费城的腿。那显然是个古怪而可笑的姿势,可是现在,清瘦的老头变得一脸正经,用手捋着山羊胡,向费城微微点头。他的这个姿态肯定是练过的,很有高人的架势。
老头坐着的小板凳前,铺着挺大一方太极图,旁边还写着各种卦词。
费城皱了皱眉,如果是从前,他一定拔腿就走,现在却居然有点犹豫了。这九成九是个江湖骗子吧……
“老板,算一下吧,不准不要钱。”老头一开口
就把刚才营造的一点点形象全都给毁了。
费城自嘲地摇摇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你最近不顺吧。”
“嗯?”
算命先生见费城有了反应,立刻详加解说起来:“你脸上有黑气呀,最近碰到大麻烦啦,一定要我来帮你开解才行。看看你的印堂,你们现在小年轻都不懂这些呀,我是看你危险才拉住你的。来,看看你的手相,别担心,你觉得说得不好,不要你钱。"
老头拉着他的手,义是揉搓又是琢磨,搞得费城弄不明白他是摸骨呢还是看手相。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之间已经把左手伸了出去。
明知道眼前的人很不可靠,却还是给他看了手相,说明潜意识里,自己就像个快要溺水的人,碰到一根稻草都会牢牢抓住。和韩裳接触了几次,费城也能用潜意识来分析一下自己的心理了。
忽然之间,费城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厌恶,对这个老头,更对自己。什么时候,自己竟这么脆弱了?
老头一边看他的手相,一边说:“阴气重啊,阴气重,你灾星上身了。身上要挂点红的东西,家里门口挂个平安符,找点避邪的东西,挂个铃铛什么的。不过你的情况严重,这些也保不住平安,得用我的秘法才行,你再让我好好看看。"
费城低头看地上老头写的广告语:通晓前生后世.让你趋吉避凶,铁口神算,祖上单传易经八卦秘法……
这十足是江湖骗子的口吻,所谓再好好看看,用上他的秘法,肯定就是要付钱了。费城立刻把手抽了回来.居然会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我不算了。"费城扔下这句,转身就走。
“哎,哎。"老头在后面叫他。
来买锅贴的人已经排成长队,好在还没到最高峰。费城花了十五分钟买了三两锅贴,坐在简陋的店里蘸着醋慢慢吃着。这时他又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自己确实碰到了神秘事件,哪怕那个老头九成九是骗子,也该多问几个问题,试试他的本事再说。万一他真懂点什么呢?
费城很快吃完了十二只锅贴,用纸巾简单抹了抹嘴,起身往家走。
如果刚才那个老头还在的话……
老头果然还在。看见费城又回来了,并且走近他的摊位步伐放慢时,脸上露出笑容,站起来对费城说:“你真是有大问题啊,你自己也知道吧。”
费城挤出一丝笑容,正在想该问他些什么时,忽然看见老头的脸色变了。他的小眼睛瞪了起来,目光中闪着惊慌,嘴微微张开,胡须颤动。
费城被吓了一跳,老头的这副样子不像在演戏,难道他真的看出了什么不祥之兆?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老头瞪着眼珠没有回答,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紧张。
费城忽然觉得不对,老头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很远的地方。
还没等费城回头看,老头“哎哟”一声,弯下腰一卷地上的家什,转身就跑了。
对面那些小摊贩的东西比较多,比老头慢了几拍。
“来了来了。"费城听见张皇的压低声线的喊声,转眼问所有的摆摊者都作鸟兽散了。
然后,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出现在天桥的一端。
原来是城管来了。看着一下子空荡荡的四周,费城叹了口气。下了天桥,费城经过一家正在处理便宜商品的小店,一律都是五元。其中有很多是过了季的东西,比如风铃,夏天早已经过去了。
费城买了一串风铃,他想起了算命老头的话:挂个铃铛。
回到家里,费城踩着椅子,在天花板上敲了颗钉子,把这串由许多根金属管子组成的风铃挂上。就在玄关的前方。
他坐到电脑前,开始继续修改润色《泰尔》剧本。风铃的“叮哨"声时常传人他的耳中,第一声响起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然后才省起,在客厅里,有一扇小窗开着。
毛团好奇地跑到风铃下方,看着这个不停发出动听声响的小玩意儿。
风铃声中,《泰尔》的中文剧本,终于完成了。写一遍再改一遍,费城觉得这出剧已经像熟透了的果子,可以伸手去摘了。
该把剧组的人都聚起来了。定好开排的时间,联系租场地,钉一下道具服装和灯光的落实工作……费城的大脑里飞快地闪过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切就绪,这辆车就要开动起来了。
可是,在心底里,总有个刺耳的杂音。那是对危险的直觉,一种本能的畏惧总是在他大脑稍稍空闲的时候跳出来,警告他:停下来,把一切都停下来。
等到一切都有圆满答案,诅咒阴云完全驱散再开始《泰尔》的排演吗?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费城又一次上网,看看自己发的那些帖子。他知道自己太急不可耐,这才离发帖没过多久。
果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图案,有些人在回帖里作了许多猜测,但明显不靠谱。
急燥、慌张、恐惧、怀疑,这些负面情绪又一点点浮了出来。费城强迫自己暂时不去多想。
该给周训打个电话了,这出剧的道具可不能马虎。找来手机的时候,费城才发现,他有一条未读短信。刚才出去吃锅贴的时候没带着手机,一定是那时收到的。
是韩裳发来的。
“你发给我的信看到了,我认得,那是梅丹佐。我把大概的情况写在回信里,你可据此在网上查更详细的资料。”
费城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跳起来跑回电脑前。
他怎么都没想到,韩裳居然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