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菜穗子和真琴换好衣服来到大厅里时,只见那个满面胡须的经理正隔着柜台和一名女子交谈。那女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张圆脸,头发扎成马尾。两人看了一眼菜穗子她们,那女的还向着她俩轻轻点了点头。菜穗子本以为她也是这家旅馆的住客,却听经理在柜台后介绍道:“她是在我这里上班的女孩,名叫久留美。”
“真是少见呢,居然会有这样年轻的女孩在这里。”
久留美一脸开心地将两手合在胸前,垂在她胸前那只小鸟状的银色挂坠不停晃动。看到她的性格比外表看起来要开朗,菜穗子在一瞬间有种想法,觉得她如果生在大都市的话,或许还能做个模特之类的。而真琴却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
要了一份混合三明治和橙汁之后,两人在临窗的圆桌旁坐了下来。过了一阵,久留美端来了料理。
“听说你们二位都是大学生?”
久留美抱着托盘,站在桌旁问道。真琴回答了一句“是的”。
“莫不会是……体育系?”
久留美之所以会这样问,估计是从真琴的体格上做出的判断。真琴却微微一笑,面带笑容地告诉她是“社会科学”。听到这些自己不甚了了的词汇,久留美一脸惊诧地说了句“是吗?听起来似乎挺复杂的”,之后便再不询问有关大学的事了。
“你们二位怎么会选择了我们旅馆的呢?”
真琴稍稍迟疑了一下,回答了一句“也不知为啥”。之前她和菜穗子两人已经商量过,为了避免露马脚,面对他人的询问时,要尽可能作出暧昧的回答。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是别人给介绍的吗?”
见回答问题的总是真琴,久留美灵机一动,扭头望着菜穗子问道。菜穗子本想回答说是熟人给介绍的,但如此一来的话,对方势必会追问是谁介绍的。要是在这时提起公一的名字,情况必定会变得很不利,而如果随便编个名字出来的话,那么自己的谎话立刻就会穿帮。
“我在书上看到的。”
菜穗子找到了个折衷的答案,而久留美似乎也没有对此起疑。她点头说:“是吗?我们倒也曾在不少杂志上打过广告。”
“久留美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呢?”
这一次轮到菜穗子主动提问了。
“从三年前开始的。”
久留美回答说,“不过我只在冬天的时候才会过来。最繁忙的夏天时,我自己的休闲小店也很忙,所以就不过来了。”
“久留美她总是在最忙的时候不在店里啦。”
经理似乎也听到了几人之间的交谈,隔着柜台大声说道。久留美扭过头去,冲着经理嘟起了嘴。
“人家一到冬天不就忙得团团转的吗?这样成天做事,早就超过女子的劳动基准的啦。”
“你说谁忙得团团转啊?”
走道上突然传来说话声。几人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毛衣的男子,正从菜穗子她们走过的走廊上缓步而来。男子与经理年纪大致相仿,身形消瘦。头发上也不知是抹了发油还是什么,看上去硬邦邦的,三七开发型的分际线就像是用尺子比着梳出来的一样直,给菜穗子一种植物般的感觉。
“上条先生。”
久留美冲着男子打了个招呼。
“您对我说的话有啥意见吗?”
“岂敢岂敢。只不过我这也是头一次听你这么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
上条用手摁着头发上的分际线毫不客气走到菜穗子她们坐的桌旁。他对久留美说了句“给我来一杯蓝山”,之后冲着菜穗子微微一笑,用手掌指了指两人面前的空座。
“请问可以和你们二位同席吗?”
“请便。”
真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冰冰地回了一句。然而上条却似乎毫不在意。他跷起二郎腿,看着两人吃了一阵三明治之后,开口问道。
“我听大夫太太说了。你们似乎准备住那间HumptyDumpty房间啊?”
“对。”菜穗子回答。
“你们知道那房间是怎样的一间房间吗……”
“知道。”
上条吹了声口哨。
“人不可貌相啊,两位真是够勇敢的。久留美她直到现在都还不敢独自一人进那间房间去呢。”
“案件发生的时候,上条先生你是否也住在这里呢?”
吃完三明治,真琴把果汁的吸管凑到嘴边,开口问道。上条打了个响指,说了句“那是当然”。这样的动作,让菜穗子更加觉得眼前这男子实在是惹人讨厌。
“我住在Mill房间,去年也一样。”
“Mill?”
“就是‘风车’的意思。同时也是这家旅馆的房间里名字最让人感觉乏味的一间。”
其后,上条便开始叽叽咕咕地讲起了英语。听上去似乎是首Mill的诗,但菜穗子几乎连一个字也没听懂。并非是因为上条的英语讲得很流利,其实菜穗子对自己的英语也颇有自信。之所以没听懂,完全是因为上条的发音实在太烂的缘故。
“风起风车转,风息风车停——就这意思。要是这歌能再有点深度就好了。”
“上条先生,你当时有没有和那个自杀的人交谈过呢?”
见对方的话题似乎要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偏移开去,菜穗子赶忙把话题给扭转了回来。只听上条自鸣得意地说了句“那是当然”。
“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深有体会,一旦在这家旅馆里住下,与同住之人间的同伴意识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强烈起来。去年死掉的那人也一样。直到临死前,他都和大伙儿相处得很愉快。正因为如此,他的死才会让我们觉得无比震惊。不过既然他患有精神衰弱,那也就没办法了啦。”
“你和那人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呢?”
话问出口,菜穗子才开始担心起自己这样问是否有些纠缠不休来。然而上条却丝毫不以为意,回答说“聊过许多”。
久留美端来了咖啡,三人间的谈话暂时中断了一会儿。等久留美转身走开之后,上条便立刻接着说道。
“一旦住进了这家店里,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找到与其他住客间的共同话题的。比方说这家旅馆本身。英国人为何要变卖掉这座别墅?为什么每间房里都装饰有《鹅妈妈之歌》的歌词……嗯,这些事其实只需问问经理就能知道,但去年那人对这些事似乎很感兴趣。”
说完,他把咖啡杯端到嘴边,美滋滋地啜起了咖啡。咖啡的醇香飘散到了菜穗子的鼻子跟前。
菜穗子回想起公一生前就是学英美文学的。虽然她并不清楚搞的具体是哪方面的研究,但既然旅馆里出现了《鹅妈妈之歌》,那么估计公一也就不会对此不闻不问。
“对了。除此之外,这家旅馆还有另一件听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
上条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游弋。之后他探出身子,压低了嗓门。菜穗子强压着内心的不快,聆听着上条的讲述。
“不光只是去年,听说前年这里也曾经死过人。所以去年已经是这里第二次死人了。”
“两年前也……”
菜穗子不由得身子一颤。扭头看看真琴,只见她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僵硬。
“是怎么……死的呢?”
听到真琴的语调中带有了一丝紧张,上条似乎颇为满意。
“大体上可以算作是起事故吧。大体上……”
说完,他指了指菜穗子她们身后的窗户,“过段时间,或许你们会到周围散散步。到时候你们就到这家旅馆的背后去看看吧。后面是一处深深的山谷,山脚下有条几乎已经断流的河。山谷里架着座断开的破旧石桥,前年那人似乎就是从那里摔下去死掉的。”
“大体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喝干了橙汁之后,真琴哗啦哗啦地晃动着杯底的冰块。上条瞟了一眼柜台那边,之后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意思是说,这件事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坠崖而死这种事,光看尸体的话,是很难判断死因究竟是事故、自杀,还是他杀的。因为没有遗书,所以不是自杀;因为找不出凶手,所以也不是他杀。最后就只剩下事故的可能……当时那起案子,最后就是这样草草结案的。”
“当时上条先生你是否也住在这里呢?”
菜穗子也开始对上条所说的事感起了兴趣。一阵莫名的不祥预感,令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上条嘟起下唇,表情艰涩。
“很遗憾,当时我来晚了一步。那年我到这家旅馆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三天时间了。别说尸体,就连死掉那人当时住的房间也已经被打扫得一干二净,连根柴棍儿都不剩。听说发生了这么件事的时候,我还曾经打算扮演一次日本的福尔摩斯呢。”
上条抿了口咖啡,哈哈一笑。
“当时那人住的是哪间客房?”
菜穗子在心中暗自祈祷着别又是HumptyDumpty。要真是那间的话,倒还真会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你猜猜看。”
上条一脸开心的表情。菜穗子摇了摇头,只听真琴在身旁冷冷地说道:“风车。”
上条两眼放光,举起双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
“明察秋毫。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大夫和高濑君都曾经把你误认作是男的过吧?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一个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而另一个却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啊。”
“上条先生你为什么要住那间呢?”
听菜穗子如此问道,上条笑着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只是觉得有点兴趣,所以就在那间房里住了下来。但只要成了这家旅馆的常客,他们就每年都会为你准备好同一间房间。而经理似乎是理解成我对那间让人感觉不快的房间情有独钟,打那之后,他们总会为我准备好‘风车’那间房。”
与自己所说的话截然相反,也不知为什么开心,上条的脸上反而却笑得很开心。菜穗子在内心之中暗自吐了吐舌头:比起那间“风车”来,还是眼前这男的住在那房间里这件事更加让人觉得可怕。
“唉,又拖着你们聊了这么久那些个无聊的事。”
上条放下咖啡杯,看看表,之后站起身来,“很高兴能认识你们。我的房间是你们住的那间往里走的第二间。有兴趣的话,随时欢迎你们来玩。”
之后,他冲着菜穗子伸出了右手,看样子似乎是想和她握个手。尽管心里老大不乐意,但这毕竟也是作战计划的一环,菜穗子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从身形上还真是很难想到,男子的手竟会如此瘦骨嶙峋。
上条又和真琴握了握手。要不是菜穗子被他那句恶心的“坚强的女性可真好”给雷到的话,或许她就会觉察到真琴的目光在刹那间变得犀利起来了。
“至于两年前的那件案子,你们就去问大厨吧。他好像知道得比较详细。”
说完,上条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走廊的深处。菜穗子环视四周,不知何时,经理和久留美的身影也不见了。
“惹人厌的家伙。”
菜穗子一边在牛仔裤上擦着刚才与上条握过的那只手,一边向真琴寻求同意。菜穗子知道真琴她原本就不喜欢男的。尤其是刚才那种类型的。
“是啊……”
然而真琴的话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两眼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右掌。过了一阵,她突然冷不丁地说道。
“可话说回来……咱也不能大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