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爵与罗戈任走近自己的别墅时,他异常惊讶地发现,在他的露台灯火通明,人声喧哗,聚集着许多人。大伙儿兴高采烈,哈哈大笑,高声讲话;好像还争执得近乎喊叫;一眼便能觉察到正是欢度时光的兴头上。等登上露台以后,他确实看见,大家都在开怀畅饮,在喝香槟,好像已经喝相当久了,因而许多人精神颇为振奋,情绪非常活跃。客人们全是公爵的熟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就像受邀请似的,一下子就都聚集在这里了,虽然公爵没有邀请任可人,对于自己的生日他自己也是无意间才想起的。
“大概,你宣布要拿香槟出来,所以他们就都跑来了,”罗戈任嘀咕着说,跟在公爵后面走上了露台,“我们知道这一点;对他们只要打个唿哨……”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补充说,当然是回忆起自己不久前的过去。
大家呼喊着迎接他,向他表示祝愿,包围着他。有的人十分喧闹,有人却安宁得多,但是当听说是公爵的生日后,大家都急忙走近前来,每个人都等着轮到自己向他表示祝贺。(有些人在场使公爵颇为注意,如布尔多夫基)但是最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伙人中忽然冒出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看见他也在,公爵几乎不相信自己,甚至差点吓了一跳。
这时,满脸通红,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列别杰夫跑到跟前解释;他己醉得相当厉害。从他絮絮叨叨的话中知道,大家完全是自然而然地聚集在这的,甚至纯属巧合。傍晚前最先来的是伊波利特,他觉得自己比过去好多了,愿意在露台上等候公爵,他在沙发上安顿下来;后来列别杰夫走来陪他,接着是他的一家,即他的女儿们及伊沃尔京将军。布尔多夫斯基是陪伊波利特一起来的,加尼亚和普季岑好像是路过这里, 顺便来这里不久(他们的出现与车站上发生的事正好吻合);后来凯勒尔来,宣布了公爵的生日并要求拿香槟来庆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半个小时前才来,科利亚也竭力主张喝香槟和安排庆祝。列别杰夫乐意送上了酒。
“但是是我自己的酒,我自己的!”他对公爵嘟哝着说,“我用自己的钱为您祝贺,为您增光,还会有酒菜点心,我女儿正在忙着呢;但是,公爵,假如您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时兴的话题就好了。您记得哈姆雷特的话:‘活着还是不活。”这是现代的时髦话题,时髦活题!有问有答……连捷连季耶夫先生也极为兴奋……不想睡觉!而香槟酒他只喝了一口,喝了一口,不会伤身的……请过来,公爵,您来做决定吧!大家都等着您,大家都只是等着听您的妙主意……”
公爵发觉了维拉·列别杰娃投来的亲切温柔的目光,她也急忙从人堆挤到他这边来。他避开所有的人,向她第一个递过手去;她高兴得满脸飞红,祝愿他“从今天起终生幸福”。然后她飞快地奔去厨房;她在那里做菜;但在公爵到前,只要有一会儿能脱身,她就来到露台上,竭办用心地听着醉醺醺的客人之间不停进行的热烈争论,他们听说的内容对她来说是极为抽象和新奇的。她的妹妹张大着嘴,在隔壁房间里一只大箱子上面睡着了,而列别杰夫的儿子站在科利亚和伊波利特的身边,光是脸上那神采弈弈的样子显示出,他就打算这么站在原地,聆听谈话并感到满足,即使一一连站上10个小时也愿意。
公爵在接受维拉的祝贺以后,立即走到伊波利特跟前与他握手。“我特别等您,看到您这样幸福地回来,我高兴得不得了,”伊波利特说。
“您怎么知道我是‘这样幸福’的呢?”
“从脸上看得出来。您去跟先生们打招呼吧,然后快点坐到我们这儿来,我特别等您,”他又补了一句,意味深长地强调他在等他这一点。对于公爵提醒“这么晚还坐在这里是否有碍身体?”的话,他回答说,他自己也觉得惊奇,三天前怎么会想到死,而今天晚上他却感到身体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
布尔多夫斯基跳起身,喃喃着说,他“就这么……”,他与伊波利特在一起“陪他”,并且也表示很高兴:还说他在信中“写了胡话”,而现在“只觉得很高兴……”他没说完话便紧紧握了握公爵的手,然后坐到椅子上。
在跟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以后,公爵才走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面前。后者立即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有两句话要对您说,”他轻声低语说,“有非常重要的情况;我们走开一会儿。”
“我也有两句话,”另一个声音在公爵的另一只耳朵边悄悄说,而且另外一只手从另一边挽起公爵的手臂。公爵惊诧地发现了一个头发蓬乱得可怕、满脸绯红、挤眉弄眼、嬉皮笑脸的人,即刻他便认出这个人是费尔迪先科,天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记得费尔迪先科吗。”他问。
“您从哪里冒出来的?”公爵大声说。
“他是表示悔过!”凯勒尔跑到跟前大声说,“他刚才躲着,不想出来见您。他躲在那边角落里,他表示悔过,公爵,他觉得自己有错。”
“错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是我遇见他的,公爵,我刚才遇见他就把他带来了;这是我朋友中不可多得的一位;但是他现在表示悔。”
“我很高兴,诸位;去吧,坐到大家那儿去,我马上就来,”公爵终于脱开身,急忙走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这边来。
“您这里很有意思,”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我挺愉快地等了您半小时。是这么回事,最亲爱的列夫·尼古拉那维奇,我跟库尔梅舍夫全谈妥了;您没什么可担心的,他非常非常理智地对待这件事,何况,据我看,主要是他自己有错。”
“哪个库尔梅舍夫。”
“就是刚才您抓住他胳膊的那个……他曾经怒不可遏,已经打算明天派人来找您要求做出解释。”
“够了,多么荒唐!”
“当然是荒唐,而且大概会以荒唐而告终;但是我们这些人……”
“也许,您还有别的事才到这里来的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噢,当然还句别的事,”他笑着说,“亲爱的公爵,明天天一亮我就要为这不幸的事(喏,就是伯父的事)去彼得堡;您瞧,这一切是确实的,而除了我大家却都已知道了。这一切真使我震惊万分,因此我都不急于去那里(叶潘钦家)了;明天我也不在,因为在彼得堡,明白吗?也许,我将有三天不在这里,总之,我的事挺糟的。虽不是什么十分了不起的事,但是我认为,有些问题我需要跟您开诚布公地解释清楚,我不想放过时间,也就是想在离开前谈谈,如果您允许,我现在就坐这儿等一会,等大伙儿散去;再说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非常激动,难以人睡,最后,尽管这样直接纠缠一个人是不像话的,不正当的,但我还是要直截了当地对您说:我是来寻求您的友谊的,我亲爱的公爵;您是个无比卓越的人,也就是是个从来不说假话的人,也许,根本就不会说假话,而我有一件事需要一位朋友,一位忠告者帮助出主意,因为我现在完全成了不幸的人……”
他又笑了起来。
“糟糕在什么地方,”公爵想了片刻说,“您想等到他们散去,可是天知道这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到公园去;确实,他们在等着,我道个歉。……”
“千万不要这样,我有自己的理由,免得人家怀疑我们有什么目的进行紧急谈话;这里有些人对我们的关系非常感兴趣,您不知道这一点吗,公爵?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本来就有非常友好的关系,而不只是有急事才找您,那就好得多,明白吗?过两小时他们就会散去;我只占您20分钟,顶多半小时……”
“欢迎您,请吧;就是不做解释我也十分高兴;而对您说的友好关系的话,我很感谢。请原谅,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您知道吗,此刻我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微微笑着低声咕噜着。今天晚上他很可笑。
“你看出什么来了?”公爵力之一惊。
“亲爱的公爵,您难道没有怀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没有直接回答公爵的问题,依然微笑着说,“难道您不怀疑,我来只不过是蒙骗您,顺便从您这儿刺探点情况,啊?”
“您来是要探听什么,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公爵终于笑了起来说,“甚至也怀疑到,也许,您还打走主意来稍微欺骗我一下。但是要知道,我并不怕您;何况现在我对一切都似乎感到无所谓,您相信吗?还有……还有……还因为我首先确信,您毕竟是个超尘拔俗的人,因而我们最终也许真的能成为朋友。我很喜欢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您……据我看,是非常非常正派的人!”
“好吧,不论怎么样跟您打交道是很愉快的,无论是什么交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最后说,“我们走吧,我要为您的健康干一杯;我能接近您感到十分满意。啊!”他突然停住步,说,“这位伊波利特先生是不是搬到您这儿来住了?”
“是的。”
“我想,他不会马上就死吧?”
“怎么啦?”
“没什么,就这么问问;我在这里与他呆了半小时……”
这一段时间里伊波利特一直等着公爵,就在他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在一旁谈话的时候,伊波利特不时朝他们扫上一眼。当他们走近桌子的时候,他显得很振奋,甚至有些狂热。他心神不宁,非常激动;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从他那双闪亮的眼睛里,除了流露出一种经常徘徊心间的不安,还显示出某种捉摸不定的急不可耐;他的目光无目的他从一样东西移到另一样东西,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虽然在此以前他积极参加了大家的热列谈话,但是他的振奋只是狂热的冲动;其实对于谈话本身他并不全身心投入;他的争辩是下连贯的、嘲弄人的,随便得离奇;一分钟前他自己慷慨激昂地开始谈论的话,不等说完他就弃之脑后了。公爵惊讶而又怜惜地了解到,这个晚上他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已经喝了满满两大杯香槟、现在放在他面前开始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但公爵只是后来才知道这一点;此刻他不太注意这些。
“知道吗,今天正好是您的生日,我高兴得不得了!”伊波利特嚷道。
“为什么?”
“您会明白的;快坐下;第一,是因为聚集在这里的是您的全体……人马。我就估计到会有人来的;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估计对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是您生日,不然我会带礼物来的……哈-哈!对了,也许,我已经带礼物来了!到天亮还有多少时间?”
“到天亮不到二小时了,”普季芩了一下表,说。
“何必现在要等黎明呢?现在外面也亮得可以看书,”有人指出。
“因为我需要看到太阳的一条边儿。可以为太阳的健康喝一杯吗,公爵,您认为怎样?”
伊波利特毫不客气地转向大家生硬地问,就像是发号施令一样,但是,他自己好像没有发觉这一点。
“好吧,喝吧;只不过您最好安静些,伊波利特,好吗?”
“您老是要我睡觉;公爵,您简直就是我的保姆!等太阳一出来,在天空中发出轰响。谁在诗里这么写的:‘太阳在天空中发出轰响?’虽然没有意义,但是很好!我们就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活的源泉吗?在《启示录》中‘生命的源泉,是什么意思?您听说过‘茵陈星’吗,公爵?”
“我听说,列别杰夫认为这颗‘茵陈星’是分布在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列别杰夫跳了起来,一边摆着手,一边喊道,似乎是想阻止大家刚开始发出的笑声,“对不起!跟这几位先生……所有这些先生,”他突然身对公爵说,“要知道,在某些方面,这是这么回事……”他不讲礼貌地敲了两下桌子,因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列别杰夫虽然处于其通常的“晚间”状态,但是这一次他已激昂得过分,而且破前面长时间进行的“学术性”争论激得性起,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争辨的对于表现出无比的轻蔑和极为露骨的不尊重。
“这样可不行!半小时前我们曾约法在先:有人在说话的时候,不能打断,不能哈哈大笑,要让人自由地充分发表意见,然后,即使是无神论者,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进行反驳;我们让将军当主席,就这样!否则会怎么样?人家在发表高见,阐述深刻的思想,就这么可以随便打断……”
“您说吧,说吧,谁也不会打断您!”响起了好几个声音。
“您吧,可别说过了头。”
“‘茵陈星’是怎么回事?”有人探问道。
“我一点也不。”伊沃尔京将军回答说,一本正经地坐在不久前推举他当主席的座位上。
“我异常喜爱这些争论和抬杠,公爵,当然是指学术上的,”这时凯勒尔嘀咕着说。他完全陶醉于这种情境,坐在椅子上显得焦躁不耐和辗转不安。“是学术的和的争论,”他突然又出人意料地转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他几乎就坐在他旁边。“您要知道,我特别喜欢看报纸上有关英国国会的报导,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他们在那里议论的事情(要知道,我不是家),而是他们彼此间怎样说明解释,这么说吧,作为家他们是怎样谈吐的:‘坐在对面的高贵的公爵”,‘同意我想法的高贵的伯爵,’‘我这位高贵的论敌提出的提案震惊了全欧洲’,也就是说,所有这些用语,自由民族的所有这一套议会制度,对于我辈兄弟颇有吸引力!公爵,我就很赞赏。我在心灵深处总是个演员,我向您发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说了这一通后又怎么呢?”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里急躁地说,“照您看来,结果是铁路是该诅咒的,它们给人类带来毁灭,它们是降到地面的瘟疫,污染了‘生命的源泉、”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今天晚上情绪特别激昂,公爵觉得,他心境愉快,几乎是洋洋得意。当然,他跟列别杰夫是开玩笑,是激他,但很快自己也激奋起来了。
“不是铁路,不是!”列别杰夫反驳说。他一方面失去了自制力,与此同时又感到异常满足。“其实光是铁路还污染不了生命的源泉,而这一切总的来说都该受到诅咒,而近几个世纪的这一切思想情绪,总体而言,在科学和实践方面来看,也许确实应该诅咒。”
“是肯定受到诅咒还是仅仅是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这点可是重要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询问道。
“该咒,该咒,肯定该咒。”列别杰夫激昂地重复着说。
“别忙,列别杰夫,每到早晨您就善良得多,”普季岑微笑着指出。
“而一到晚上却要坦率得多!晚上比较坦诚和直率!”列别杰夫转向他激动地说,“也比较单纯和明确,比较诚实和受人敬重,尽管这样我会受到你们的攻击,但我不在乎;我现在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从事科学、办工业、搞团体、拿工资和其他等等的人们,用什么来拯救世界,在哪儿为它寻找到一条正常发展的道路?靠什么?靠信市?信货是什么?信贷会把我们引向何方?”
“您可真好奇!”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
“而我认为,谁对这样的问题不感兴趣,准就是上流社会游手好闲的人。至少会导致共同团结和利益平衡,”普季岑指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的需要,不承受任何道德的基础?普遍的和平,普遍的幸福,这是因为需要!我斗胆请问,是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吗,我的阁下?”
“可是要活、要吃、要喝是普遍的需要,没有普遍的合作和利益的一致您是不能满足这种需要的,说到底,这样一种理由极为充分的科学的信念,似乎就是一种相当坚实的思想,足以成为人类未来世纪的支撑点和‘生命的源泉’,”当真已经非常激昂的加尼亚指出。
“必须要吃和喝,这仅仅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感觉……”
“难道仅有自我保存的感觉还少吗?要知道,自我保存的感觉是人类生活的正常规律……”
“这是谁对您说的?”突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喊着说,“规律,这话可错,但是它的正常与毁灭的规律,也许还有自我毁灭的规律是一样的,难道人类整个正常的规律就只是自我保存吗?”
“哎!”伊波利特喊了一声,很快地转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并用一种异常的好奇心打量着他;但在看到他在笑以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推了一下站在旁边的科利亚,又问他几点钟了,甚至动手科利亚的银表移到自己眼前,贪婪地看了一下指针。然后,就像忘了一切,在沙发上躺着,将双手枕在脑下,开始望着天花板;过了半分钟他又坐到桌子旁,挺直身子,倾听着已经激奋到极点的列别杰夫。
“真是个狡猾和有讽刺意味的思想,嘲弄人的思想!”列别杰夫急切地抓住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怪论说,“说出这个思想目的是要煽起对方进行较量,但是这个思想倒是正确的!因为您作为上流社会的一个爱讽刺嘲笑的人和骑兵军官(尽管不无才能!),连自己也不知道,您的思想深刻和确切到什么地步!是的。自我毁灭的规律和自我保存的规律在人类身上是同样有力量的!魔鬼同样控制人类一直要到我们也不知道的时代。您在笑?您不相信魔鬼?不信魔鬼是法国的思想,是轻率的思想。您知道吗,谁是魔鬼?您知道吗,他叫什么名字?您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却在嘲笑他的形状,照伏尔泰那样,嘲笑他的蹄子,尾巴和头角,这些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因为魔鬼是伟大而威严的神灵,而不是您为他杜撰那样的又长蹄子又生头角的。但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身上!……”
“为什么您知道,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身上呢?”突然伊波利特喊了一声并像毛病发作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敏捷而富有启示的思想!”列别杰夫称赞说,“但是问题又不在这里,我们的问题在于,‘生命的源泉’是否衰竭了,由于大力发展……”
“铁路?”科利亚嚷了一声。
“不是铁路交通,年轻但急躁的毛头小伙子,而是整个趋向,而铁路,这么说吧,可以作为这种趋向的一幅画,一种艺术性体现。轰隆轰隆,喀嚓喀嚓,赶来赶去,据说是为了人类的幸福!‘人类变得过分喧闹和追逐实利,缺少精神的安宁,’一位退隐的思想家抱怨说。‘让它去吧,但是给饥饿的人类运去粮食的辘辘车轮声,也许比精神的安宁更好。’另一位云游四方的思想家以胜利者的口吻回答他道,便神气活现地离他而去了。卑鄙的列别杰夫,我不相信给全人类运送粮食的大车!因为给全人类运送粮食的大车,缺少行为的道德基础,是会把相当一部分人类非常冷漠地排除在享用运来的粮食之外的,这种情况已经有过了……”
“是火车会非常冷漠地排除人类?”有人接着话茬问道。
“这种情况是已经有过了,”列别杰夫对所间的问题不予理睬,重复着说,“已经有过一个马尔萨斯,人类的朋友。但是这个道德基础不稳定的人类的朋友却是个吃人类的恶煞,不用说他的虚荣心了;因为您若了这些无数的人类朋友中哪一个的虚荣心,他马上便会出于卑劣的报复而从四面八方放火焚烧世界。不过,如果公正地说,那么我们中任何人,还有我,所有人中最卑劣的人,也会是这样的,因为我可能会第一个抱柴火,而自己则逃之夭夭。但是,问题又不在于此!”
“到底是在哪里呢?”
“真讨厌。”
“问题在过去许多世纪的一桩轶闻,因为我必须讲过去许多世纪前的旧闻。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祖国——我希望,诸位,你们跟我一样都是祖国的,因为我自己甚至准备流尽自己的鲜血……,’
“说下去!说下去!”
“在我们祖国,就像在欧洲一样,遍及各地的可怕的饥荒正降临人类,据可能的统计和我所能忆及的,现在四分之一世纪不超过一次饥荒,换句话说,每二十五年一次。我不会去争论数字的确切性,但比较起来是相当少的。”
“跟什么比较?”
“跟十二世纪及与它相邻的前后那几个世纪相比。因为当时,如作家们所写和确信的那样,人间普遍的饥荒两年就要降临一次或者至少是三年一次,因此在这样的境况下人甚至吃起人来,虽然是保守秘密的。有这么一个不劳而食的人在临到老年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逼迫自己供称,他在自己漫长贫困的一生中弄死了并以极为秘密的方式亲自吃掉了六十个僧侣和几个世俗的婴儿,一共是六个,但不多,就是说,与被他吃掉的僧侣数字来比是非常少的。对于世俗的成年人,他倒从来也没有怀着这种目的去碰过他们。”
“这不可能!”主席自己,即将军,甚至几乎用生气的口气喊了一声,“诸位,我常常跟他议论和争论,而且总是有关这一类的思想;但是他最常搬出来的便是这样的荒唐事,简直不堪入耳,没一点儿是真的!”
“将军!想想卡尔斯之围吧,而诸位,你们要知道,我讲的趣闻可纯粹是真实的。我还要指出,虽然几乎所有的事实都有自己确定不移的法则,但几乎总是不可思议的和异常离奇的。甚至越是真实,有时候越是离奇。”
“可是难道可以吃掉六十个僧侣吗?”周围的人笑着说。
“显然,他不是一下子吃下他们的,也许是在15或20年里吃掉的,那么已经完全可以理解和觉得自然了……”
“觉得自然?”
“是自然嘛!”列别杰夫带着一丝不让的固执态度回嘴说,“此外,天主教的僧侣就自己的本性而言本已是随和的和好奇的,把他诱到森林里或是某个偏僻的地方是十分容易的,在那里就像上面说的那样对付他,但是我毕竟也不否认吃掉的人数是异常惊人的,甚至是难以想像的。”
“也许,这是真的,诸位,”突然公爵说道。
到回前为止他默默地听着争论,没有干预谈话,常常跟着大家爆发出的笑声由衷地笑着。看得出,他非常高兴这样喧闹,这样快活,甚至他们喝这么多。也许,整个晚上他一句活也不会说,全是忽然不知怎么的想要说话了。他一说起来就异常正经,因而大家一下子都好奇地转向了他。
“诸位,其实我说的是,当时是经常发生这样的饥荒。尽管我不太了解历史,但是我也听说过这种事,但是,‘在过去好像也必然是这样。当我身处瑞士山区的时候,那里有许多骑士时代的古堡废墟,使我惊诧万分。这些古堡建在陡崖峭壁的山坡上,垂直高度至少有半俄里(这就是说,要走好几俄里的山路)。众所周知,整座城堡就是石头垒起来的如山一般的宏伟建筑。工程是令人震惊的,简直是不可能的!当然,建造城堡的全是穷人,奴隶。此外,他们还得交纳各种各样的赋税,供养僧侣。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养活自己和耕作田地?当时他们人数很少,想必饿死者多得不得了,大概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我有时甚至想:当时这些人怎么没有完全死绝,居然没有发生这种事,他们又是怎么挺下来,熬过来的?说有人吃人的事,也许,还很多,在这一点上,列别杰夫无疑是对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要把僧侣扯到这里面去,他想以此说明什么?”
“一定是十二世纪时只有僧侣可以吃,因为只有僧侣长得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指出。
“真是个绝妙而正确的思想!”列别杰夫喊道,“因为对于俗人他连碰也不碰一下。不吃一个俗人而吃了六十个僧侣,这是一个可怕的思想,一个历史学思想,一个统计学思想,说到底,根据这样的事实,有本事的人就会重新创建历史学;因为这建立在精确的数字上,僧侣比起当时所有其他的人类来至少幸福自在六十倍。还有,也许,他们比起所有其他的人类来至少要肥六十倍……”
“夸大了,夸大了,列别杰夫!”四周一片哈哈笑声。
“我同意这是个历史学思想,但是您要引出什么结论?”公爵继续问。(他说得非常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和嘲笑列别杰夫的意思,可是大家却都在笑话列别杰夫,因此在大伙儿造成的总的氛围中,公爵的口吻不由地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再过一会,大家便会对他也加以嘲笑的,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公爵,难道您看不出来,这是个神经错乱的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俯身对公爵说,“刚才这里有人对我,他是想当律师和发表律师演说想疯了,现在还在想通过考试。我等着看精彩的好戏。”
“我引出一个伟大的结论,”列别杰夫这时大声吼叫着,“但是首先要分析一下罪犯心理的和法律的状态。我们看到,罪犯,或者说,我的当事人,尽管根本不可能找到别的可吃的东西,在其大非寻常的谋求前程的过程中有好几次表现出忏悔的愿望并且准备放弃吃食憎侣。我们从以下事实中明显地可看到这一点:前面提到,他毕竟吃了五六个婴儿,比较而言,这个数字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有重要的意义。显然,他为可怕的良心责备所折服(因为我的当事人是个有宗教信仰和有良心的人,这点我可以证明),为了尽可能减少自己的罪孽,作为尝试,他曾六次把他的食物由僧侣改为世俗的婴儿。说是作为尝试,那么这又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假若仅仅为了变换口味,那么六这个数就太不值一提了;为什么只是六,而不是三十?(我取一半对一半。)但是,如果这仅仅是尝试,纯粹是因为害怕亵读神明和东正教徒而产生绝望,那么在当时六这个数就十分容易令人明白了;因为六次尝试对于满足良心的责备是足够的了,因为尝试是不可能成功的。第一,我认为婴孩大小,也就是说个儿不大,因而在一定时间内需要的俗婴的数量就是僧侣的三倍、五倍,因此,一方面是减小了罪孽,另一方面终究还是增大了罪孽,那就不是指质量上,而是指数量上。我这样议论,诸位,当然是宽容了十二世纪罪犯的心理,至于说到我,一个十九世纪的人,那么,我也许会有另一种看法,这一点我向你们说明,因此你们诸位没什么好朝我毗牙咧嘴的,而将军您则完全是有失体面的,第二,据我个人认为,婴孩不能让人吃饱;“也许,还甚至大甜太腻,因而不能满足需要,留下的只是良心责备。现在来谈结尾,结局,诸位,结局,其中包含着当时和当今时代最最伟大的一个问题的答案!罪犯最后去向教会告发了自己并把自己交由政府处理。有人问,那个时代会有什么样的罪罚等待着他?是轮子辗还是火上烧?是谁促使他去自首的?为什么不就这么在六十这个数字上停手不干,把秘密保守到自己最后一口气?为什么不就这么放弃僧侣,做一个苦行修士忏悔反省?最后,为什么自己不进修道院?答案就在这里!这么说,有某种比火烧,甚至比二十年的习惯更为强大的力量,这么说,有一种思想比一切不幸、颗粒不收、残酷折磨、瘟疫流行、麻风病以及整个地狱之苦都更厉害,要是没有那种联结、指引心灵和使生命的源泉富有活力的思想,人类是忍受不了那一切的。你们倒给我指出,在我们这个遥远和铁路的时代有什么东西能和这样的力量相仿……也就是应该说在我们这个轮船和铁路的时代,但我说的是在我们这个遥远和铁路的时代,因为我醉了,但我是对的!你们倒给我指出一种能把当今人类联结起来的思想,哪怕只有那几个世纪时一半的力量。最后,请你们大胆说,在这颗‘星’下面,在这张盖住人们的网下面,生命的源泉衰竭,没有浑浊。拿你们的富裕、你们的财富、罕见的饥荒和交通的迅速来吓唬我!财富越多,力量越少:联结人们的思想就没有了;一切都变软了,一切都变烂了,也都变软了!大家,大家,我们大家都瘫软了!……但是,够了,现在问题不在那里,而在于:尊敬的公爵,我们是否该吩咐给客人端上准备好的小吃了呢?”
列别杰夫几乎众中有些人真正激怒了(应该指出,一瓶瓶酒始终不停地被打开了塞子)但是出其不意地把小吃的事作为自己讲话的结尾立即使所有的对手宽容了他。他自己就这样的结尾称为“律师机智的转折”。快活的笑声重又哄起,客人们活跃起来了;大家从桌旁站起来,舒展一下肢体,在露台上走来走去。只有凯勒尔仍然对列别杰夫的话感到不满,异常激动。
“他攻击文明,宣扬十二世纪的残暴行为,矫揉做作,甚至不是什么内心的天真无辜:请问,他自己是靠什么赚来这幢房子的?”他挡住大家及至第一个人,大声说着。
“我见过真正的《启示录》阐释者,”将军在另一个角落对另一些听众顺便说一句,其中有被他抓住了一颗钮扣的普季岑,“那就是已故的格里戈里·谢苗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这么说吧,他才点燃了人们的心灵。首先,他带上眼镜,打开黑皮封面的一本大古书,嗨,再加上银须拂胸,还有因捐款而得到的两枚奖章。他开始时正颜厉色,将军们在他面前也都低下头来,女士们则吓得晕倒,嘿——可这一个却用小吃来收尾!太不像话!”
听将军说话的普季岑微笑着,似乎打算拿起帽子,但好像没有拿定主意或者老是忘了自己的意图。加尼亚还在从桌边站起来以前就突然不再喝酒,自己身边移开了酒杯;他的脸上掠过一种阴郁之色。当大家从桌旁站起来,他走罗戈任跟前,坐到他旁边。可以想到,他们有着最友好的关系。罗戈任起先也好几次打算悄悄地离开,现在则一动不动地垂头坐着,仿佛也忘记想离开这回事。整个晚上他滴酒不沾,陷于深深的沉思;偶而只是抬一下眼睛,打量一下大家和每一个人,现在可以认为,他在这里是等候着什么,对他来说是异常重要的,因此不到时候他决定不离开。
公爵总共喝了两三杯,刚刚才快活起来。他从桌旁欠一欠身,遇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目光,便起了他们之间即将面临的表白,罗切戈他莞尔一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则对他点了下头并突然指了指此刻正在凝神观察的伊波利特。伊波利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您说,这个小子为什么钻到您这儿来。”他突然怀着非常明显的懊丧甚至愤恨说,使公爵甚为吃惊,“我敢打赌,他是居心叵测!”
“我发觉,”公爵说,“至少我觉得,今天您对他太感兴趣了,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是这样吗?”
“您还可以补充说,鉴于目前我本人所处的境况,我自己就有要思考的问题,因此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个晚上怎么就不能把目光从这张令人厌恶的脸上移开!”
“他的脸很美……”
“瞧,瞧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拽了一下公爵的手,喊了一声,“瞧!……”
公爵又一次惊讶地打量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