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回神。不知何时,日比野和佳代子小姐已经丢下我走了。我独自站在两旁都是干涸水田的马路上。他们俩的背影就在不远处,但跟着他们未免太不识相,或许他们那样也有约会的乐趣。我决定朝反方向离开,想要一个人探索这座岛。
在那之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遇见了草薙,他就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边走边推着自行车。我追上左跟他打招呼,为昨天的晚餐向他道谢:“昨天真是谢谢你。”
“百合做的菜很好吃吧?”他毫不谦虚,马上挺起胸膛说,感觉不是在挖苦。
“非常好吃。”我没有特别客气地回答。
“百合放心了。”
“放心?”
“因为伊藤先生给人的感觉和曾根川先生不一样。”
原来如此,这个说法我能接受。也许她是想确认这一点才请我去她家的。“她为什么讨厌曾根川?”
“啊,百合不会没理由地讨厌一个人。”
“会不会像日比野说的,曾根川真的对她做了什么?”
我说这话并没有假设什么夸大的事情。然而,草薙的表情却僵住了,吓了我一跳。
我心想,对于草薙来说,或许百合小姐是他抬头挺胸的重要原因,她的地位举足轻重,是他保持平衡的生活重心。所以,别说是受到伤害,就算被碰一下他也不愿意。
“日比野先生没跟你在一起吗?”草薙问我时,脸上表情和缓了下来。
“他丢下我不知跑哪里去了。”说完,我抬了抬下巴指着草薙的自行车,“抛锚了吗?”
“你们那边的自行车也会抛锚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们那边”指的是荻岛外面?
“是啊,自行车会抛锚。”
“搞什么,原来都一样嘛。”
我一阵愕然,你要为那种事情失望,我也没办法。
“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他提到优午的事。
“我昨天才刚到这座岛,不知道。”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可是,从外面看的人会比住在蚁窝里的蚂蚁看得更清楚。”他说。
“原来如此。”我认为这是一针见血的意见。
“百合也那么说。”说不定他的大部分知识来自于妻子。“对了对了,你知道百合的工作吗?”
“她有工作?”
“她的工作是握客人的手。”
我们走到了很陡的斜坡前,他加大了推自行车的力量,或许是脚很有力,他的步伐踩得很稳。
“她会握病人的手。”
“她是……护士小姐吗?”
“不是,就只是握手。”
“只是握手?”
“对于临死的人,能做的不就只有这些吗?”草薙爽朗地说道。
我又想起了祖母去世的时候。祖母死于癌症,在今天不少癌症都能治愈,但是她的病情相当严重:她的固执让她未能及早发现癌细胞。
“癌症这东西很奇妙。”祖母说。
“奇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啊,不想被人杀死。”
不想被人杀死是什么意思?我仔细倾听祖母的解释。
“虽然车祸、坠机、杀人和被人杀死没有两样,但我不想在临终时走得那么寒酸。我希望被天灾夺走性命,像是死于大地震、洪水或是被枯朽的老树压死等等。”
“癌症是……”我问。当时她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所以没有必要隐瞒。
“很奇妙吧。”袓母笑道,“癌症算哪一种?人为因素吗?还是自然因素呢?”
“很难区分啊。”
“我得的癌症似乎在走的时候会很痛苦。”她又说道。
“大概吧。”我只知道书上写的知识,并没有亲身体验过。“你别逃跑!”祖母说道。那不是诅咒的口吻,而是轻松的语气。
“你一遇上事情,就会选择逃避。到时候我痛到顾不了面子地哀叫时,你一定会逃跑吧?所以,我要事先叮咛你。”
“就算我不逃跑,也不能替你做什么。”
“你只要待在我身旁就够了。”祖母嗤嗤笑道。
“要我握住你的手吗?”我一说,祖母再一次断言:“你会逃跑的!”
握手这个动作究竟产生了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草薙的话很有趣。
“病人,”我问道,“会因为百合小姐握住他们的手而高兴吗?”
“谁知道。”草薙笑道,“毕竟,那些病人握过手之后就死了,根本无法询问他们的感想。可是,你不觉得他们一定很安心吗?如果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难道不希望有人守护着自己吗?要是我的话就会。要不然我会误以为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仔细体会他的话之后,不知不觉地笑了:“你很厉害啊。”
“咦?”他一脸错愕,怛我没有解释为什么。相反地,我说:“日比野是油漆工吗?”
“是啊,他老爸也是,他们家代代都是从事这一行的。可是,因为没什么生意可接,所以日比野先生几乎闲着没事,一直处于休业状态。”
“那他靠什么维生?”
“干不干活是一回事,总是有办法糊口的。”
“原来如此。”
“再说,他孤家寡人一个,大家对他还不错。”
“孤家寡人?”
“他没跟你说吗?那就不妙了。”
“不会。怎么了?”
“日比野没有父母,从小也没有兄弟姐妹。那个人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他家人死了吗?”
“嗯。”
“车祸?”我一面问,一面想起在我读高中时,死于一场车祸的父母。
草薙再没有多说,就像是一个口风不紧的男人,生怕不小心说溜嘴,连开口都很谨慎。我们一语不发地走了一会儿,右边开始看得到一些民宅,草薙挥手向我道别,我拿出口袋里的明信片。
“这个,能不能寄到岛外?”
“今天下午轰大叔出船时,我会请他带过去。”或许是基于邮差的礼貌,草薙并没有细看,马上放进了夹克的口袋。“第一次有人寄信到岛外。”他看起来有些激动。
城山舔了舔上唇,好像在低语:总算变得有趣了。
他在仙台市区往南的高速公路附近的一间仓库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忽明忽灭,好像快坏了。灯的正下方蹲着一对男女,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这对男女身上仅着内衣裤,手脚被胶带梱住。
是城山干的好事,这对男女原本将车子停在山道附近的路肩上,有说有笑。城山绕到驾驶座敲敲车窗,亮出瞥察手册,对他们说:“我有点事想请你们帮忙。”接着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骗进了仓库。
一进入仓库,城山就用铁管痛击男人的头部,男人一倒下,城山旋即用胶带捆住他。女人在一旁看傻了眼,城山也如法炮制,再用剪刀剪开他们身上的衣服,把他们剥个精光。
城山只是一味地殴打他们,用铁管或地上的石头轮流殴打这对男女。他反复地殴打对方,并小心翼翼地避免对方断气。
男人只有一次动了动下巴,好像想说什么,城山撕下男人嘴上的胶带,男人呻吟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日的余兴节目。”城山沉稳地冋答,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绝望,这令城山兴奋不已。
他用脚踹男人的命根子,用手指掐女人的胸部,他们的反应渐渐微弱。城山看准时机,蹲在他们耳畔低语:“你们的人生已经毁了。”再以轻松的语气说:“等一下我会剥了你们的皮、折断你们的骨头,再切掉你们的性器。人生很痛苦!”
他们开始痉挛似的发抖,因为他们知道城山不是在开玩笑。
接着,城山对男人说:“如果你跟我说,‘可以强暴女人,在她体内胡乱抽插’,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他用那女人也听得到的音量说话。男人不发一语,垂头看着地上,应该是听见了。“要不然,我就捶烂你的膝盖,或是挖出你的眼珠。”一旁的女人形同废人般地双腿张开,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眨个不停。
城山忍住笑意。这一瞬间总是让他快活得不得了。
人们应该会为了脱离痛苦而出卖他人吧。到最后,出卖他人的一方迟早也会因为承受不了罪恶感而发疯。人类就是这么愚蠢的动物。
“快点,怎么样?”城山静静地问道。
我遇到了兔子。不过,并不是红眼睛的小动物,而是市场里的兔子小姐。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肥的人,她好像整个人是从地面隆起来的似的。
市场里没什么客人,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没到。一家家店与其说是店面,不如说是帐篷,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小学每次办运动会时,校长和家长会会长会待在里面的帐篷,底下还铺了防水布之类的东西,上面陈列着商品。
―名身穿灰色大衣的妇人蹲在店门口,盯着手里的苹果和马铃薯。我站在她身后,呆呆地望着老板。
那家店的老板就旱兔子小姐。她一身褐色肌肤,手臂是我大腿的两倍粗,肚子上有好几层脂肪,没什么威严,也好像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她的手够不着地面,也不可能脱下身上的大衣。
妇人请她将几颗马铃薯包起来,然后起身。这时,她说:“真叫人难过呀。”肯定是指优午的事。
“我还是没办法相信。”胖老板发出低沉而美妙的嗓音,感觉她的声音震动了地面。妇人离去之后,我若无其事地蹲在店门前,摸摸马铃薯。
这时,庞大的兔子小姐说:“没见过你啊。”
“是、是吗?”我佯装镇静。
“嗯。”她警惕地打量着我,嘀咕了一句,“你从南方来的吗?”
“是啊,我从南方来的。”我配合着她的话。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
“我啊,一直坐在这里。所以不是岛上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啊。”
“啊,不,没关系。”
“你也是为了优午的事来的吗?”她说,“这世上真的有人那么心狠手辣。优午一直站在田里,告诉我们很多事情,而且他从来没做过坏事。”
“是、是啊。”感觉好像被责问的人是我一样。
“优午真的告诉过我们很多事情,他自己怎么会遇上那种事啊?!”
或许她比我当初看到的更年轻,虽然脂粉未施,肌肤却光滑亮丽。她双手环抱着站不起来的庞大身躯,说:“最近听说英国的前王妃去世了,你听说了吗?你知道英国这个国家吗?”
她指的似乎是黛安娜王妃。有趣的是,她不但知道朝鲜的最高领导人金日成在几年前去世,也知道尼斯湖水怪是有人捏造的,这些全部都是从优午那里听来的。她骄傲地说:“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过托他的福,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因为我老公会把优午说的事情告诉我。”
“他会告诉你们未来的事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的眼神与其说在责难我不是岛上的居民,不如说是在可怜我。“他不会告诉我们未来的事,特别是本人的事情。我袓母也说过,他很久以前就是那样了。”
如果能预知未来,任谁都会抱持关心。我又想起了名侦探的故事,假如我身在小说里,我一定会挨到名侦探身旁叫道:“快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会遇害!你只要把破案的页数往前挪—点不就好了吗?”
“只要大家一逼问,那个生性温和的稻草人就一定会说:‘知道未来的事情就没意思了。’”她微微一笑,“对了,你买点儿什么吧!”
“可是我现在身上没钱。”我边说边探了探裤子后面的口袋,发现里面有纸钞,心想,这种钞票大概不能用吧。给兔子小姐一看,她说:“那也行,是轰的钱吧?”便收了下来。
作为交换,我收下了五颗难看的马铃薯,装进塑料袋里。“你第一次见到我,吓了一跳吧!”
“咦?”
“我这么胖。可是啊,我也不是自愿变成这副德性的。”接着,她淡淡地聊起了自己的事。我对她的身世挺感兴趣,而且也没有胆量打断她,只好静静地倾听。
她似乎从五岁开始看店。“当时啊,我个头小,很可爱。毕竟是兔子嘛,周遭的人会不断地称赞我可爱,然后给我点心。我也喜欢甜食,所以来者不拒。久而久之,我就变得胖嘟嘟的了。”她还笑着说:吃东西是一种幸福,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意体重,那就对不起食物了。
“我还记得变得动弹不得的那一天。那是个阴天,猫咪叫个不停。我走到这里的路上,有一户人家种的奇异果结出漂亮的果实,我心想
回家时再去跟他们要。结果啊,打烊以后当我想回家时,居然站不起来了。很可怕吧!不管我再怎么使力就是动弹不得,吓坏我了。我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虽然这不是“原来如此”这四个字能够解释的现象。
“该不会从此以后就以这副德性在这里生活吧?我一想到这里就笑了出来,没想到那居然变成了真的。”她很开朗。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以上,一步也不曾离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她有一种爽朗的性格,让人感受不到个中辛酸。我跟她相处得很愉快。
“当时,早知道会变成那样子,先泡个澡也好。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就算麻烦一点,如果先找个可以欣赏风景的地方坐下来也行;如果来的时候先去向那户人家要奇异果就好了。”
“那你洗澡怎么办?”她看起来并不脏,于是我试探性地问道。这时,她得意地说:“我老公会帮我擦澡,夏天也会在我身上洒水,他还会定期替我翻身,免得长褥疮。很体贴吧?”
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瘦男人大概是她老公吧。我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很羡慕。
“你看我这么胖,会不会觉得我像怪物?”兔子小姐似乎很愉快地问道。
“不会。”我回答。其实她看起来非常美丽,说她迷人会更贴切。“你很漂亮。”兔子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她于是大笑:“真可惜。我只对巧克力跟我老公感兴趣。”
我有点愕然,难道甜食还没让她学乖吗?我问道:“我想知道优午的事。”既然买了马铃薯,我厚脸皮地摆出一副熟客的架势。
“那我把我外祖母说过的话告诉你好了。”她说,“我祖母很讨厌优午,她说的应该可以作为参考吧?”
咦?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外祖母一结婚,马上生了小孩。我外祖父是个了不起的农夫,听说长得一表人才,不过没有照片为凭就是了。然后啊……”
“为什么你外祖母讨厌优午?”
“因为她的小孩和那个帅老公都死了。”
她的外祖母名叫峰。大约在七十年以前,峰年方十九。据说她十七岁就结婚了,但在当时并不算早婚。她在圣诞节那天,跪在优午面前呻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低声斥责水田里的那个稻草人。
峰的泣诉接近哀鸣。“两个星期以前,那一天我来过这里。对吧,你当时就知道了吧?”峰伸出双手捶打稻草人的胸部,力道虽然不强,拳头屮却饱含着不同于力气的强烈情绪,左一拳右一拳地发出“咚咚”声。优午沉默不语。
“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们那天晚上就不会睡在那里了。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们就会没事了。对吧?”
两个星期以前,夜里突然打雷,打中了峰家旁边的一棵高大杉树,她记得当时的天空犹如镁光灯般闪了一下。
然后发出一阵巨响,杉树突然穿破她家的玻璃窗,压垮了房子、等她回过神时发现,树就倒在峰的身旁。那是一幅令人无法相信的景象。树千压碎了丈夫的头,戳中了睡梦中独子的肚子,并刺穿了内脏。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只不过是个没用的小木偶罢了。”稻草人难过地回应:“我无能为力。”
“你当时跟我聊天时不是还在笑吗?那天晚上,我家遭逢巨雷袭击,丈夫的头被压碎,儿子的身体被撕裂。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却不跟我说,还在偷笑!”
“我没有偷笑。”
“那你是不知道?”
“我知道。”
混帐家伙!她咆哮道,再度捶打稻草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优午静静地说。
“那是怎样?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家人那样惨死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没办法告诉猪:‘一个月以后,你会遭人活活砍头,被吃进肚子里。’我也没办法告诉停在我手臂上的鸟:‘明天,你会被闲着没事的猎人射死。’”
“别把我家人跟猪或鸟混为一谈!”峰说。然后她抱住优午的身体,想要将他拔出地面。“像你这种没良心的家伙……”事实上,如果峰丧失理智用力一扯,稻草人或许真的会被拔出泥泞地。然而峰扯到一半,便放开了手。她哭道:畜生!吼道:浑蛋稻草人!
“你外祖母当然会生气。”我噘起嘴巴,“如果优午事前就告诉她,雷会劈中她家,要她远离房子,她的家人就会得救了。”“优午常说‘未来和过去是两回事’。他还说,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和已经发生的事实是完全不同的。”
我想起优午曾经说过“我不是神”。当时,他伤脑筋地叹气说:“大家都误会了。”
“可是啊,那场意外也未免太惨了。优午太自私了。”
“我外祖母原谅他了。”
“骗人的吧?”
“我外祖母失去家人后,过了好几年潦倒的生活。她说:‘可是我还是死不了。’最后还跟另一个人结婚,才有了我这样的外孙女。”
“所以她就原谅了优午?不但原谅优午说出那么牵强的理由,连亲人被夺去性命的愤怒都释怀了吗?”
“我外祖母是最近才原谅他的。”她皱着眉头,“不过,她还是不肯去找稻草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十年。”
“我大概可以理解。”
“一两年以前,她在路上看到一具狗尸,不知道那只狗为什么死了,它的内脏从嘴里流出来,死状凄惨。于是她将那只狗埋了。”
“后来怎样了?”
“那天以后,我外祖母陷入了沉思,她总是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语。可是啊,有一天她突然豁然开朗,仿佛了解了这世上的所有事情。”
“你该不会是想说,即使家人被杀死也无所谓吗?”
“我是那么对她说的。我心想,外祖母不可能会接受这种论调吧。”
“我怎么可能接受。”峰说道,“的确,如果没有发生那桩意外,我就不会生下你母亲,说不定你也不会在这里。不过,碰上那么悲惨的遭遇,我是不可能接受的。”峰的声音很粗鲁,但听起来不像在生气。然后,她像是要用言语提醒似的说道:“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接着又说:“就算过得不快乐或悲伤,人生也无法重新来过,是吧?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懂吗?”语毕,峰静静地闭上眼睛。“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她说,纵然家人遇害让她痛不欲生,或是生下来是畸形,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因为,珍贵的人生只有一次。
“我外祖母领悟到了。”
“领悟到了什么?”
“接受啊。”
接受这两个字发自她水桶般的身躯,沁入我的心脾。
“我外祖母似乎意识到,‘既然只能活一次,只好全盘接受’。”“于是她原谅了稻草人?”
“花了七十年。”
“真是心胸宽广。”我说。说不定她不恨稻草人,只是气稻草人知情不报。“她的心胸太宽广了。”
试想,如果我祖母站在峰的立场,一定会在破口大骂之前,就将稻草人拔出地面当柴烧。
“可是,真是不可思议啊。优午是一个稻草人,所以大家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人类的伙伴。”
“是吧。”
“我最近仔细一想,优午会不会喜欢其他事物更甚于我们。”“其他事物?”
“好比说狗啊猫啊。”
“狗或猫?”
“你知道吗?”她说,“听说猫在临死前会从人类面前消失,对吧?”
“是听说过。”我点头。
“优午的周围啊,经常出现猫尸。”
“为什么?”
“一到早上,就会有好几只猫躺在他脚下,而且都死了。我想,猫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就算不是具体地知道‘死亡’还是会不自觉地意识到生命的结束。所以啊,猫在那时候就会来到优午身边,寻求心灵上的平静。”
总之,她想说的是,猫在死的时候是不是希望优午陪伴,而优午自己是不是也希望它们那么做?
“所以,我觉得优午真正喜欢的动物是狗或猫,而不是我们人类。”
“稻草人本来应该是守护稻田,避免稻米被鸟类偷吃的。”我说道。
“嗯,听说是。轰大叔也这么说过。”兔子小姐笑了,“真是奇怪。”
“优午不赶鸟吗?”
“他明明是稻草人,却偏袒鸟类。”她觉得有趣地说道。
当我起身打算回去时,循着兔子小姐的视线望去,发现昨晚看到园山的地方,就在兔子小姐视线所及之处。
“兔子小姐一直都在这里吧?”
“嗯,一直都在这里。”
“这么说来,你晚上也在这里睡觉吗?”
她笑着说:“这里是我的床铺。”然后让脖子向后倾,仰望着天空:“我像这样歪着脖了睡觉。”
“今天凌晨三点左右,园山先生有没有经过那条路?”
我早就有多此一问的心理准备,然而她却出人意料地提高音调说:“果然啊!”
“果然?”
“我看见了。昨天晚上,应该是今天早上吧,店里的时钟指着凌晨三点。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在那个时段散步。”
“好像是的。”我的声音差点变调,“可是,你真的看见了吗?”
“你该不会在怀疑园山先生吧?”兔子小姐的直觉很准,马上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
我不由得畏缩。她继续说道:“哎呀,我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仔细一想,那个人不可能把优午拔出地面的。”
“不可能吗?”
“我看着园山先生来回的啊。他从那边,”她指着左边,“到那边。”然后指指右边,“我还看到他从右边走了回来。”“那是怎么冋事?”
“就时间上来说,他往返的间隔不到五分钟。我当时看过时钟,所以有自信不会算错。来回只花了五分钟,从那一带走到优午的所在地再回来根本不可能吧,光是往返一趟就要花四十分钟。换句话说,那只是一般的散步。”
这时,我突然陷入沉思。优午的死真的和园山先生无关吗?
“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等一下走那条路到优午的水田,然后再走回来。希望兔子小姐回想昨夜看到的情景,感受一下两者有没有差别。”
“你高兴就好。”她对我的愚蠢请求并没有面露不悦,反而显得落落大方,令人感觉神清气爽。她是一只年轻貌美又具吸引力的兔子。
我沿着园山走过的路径前进,走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兔子小姐说得没错,走到优午的水田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我一开始为了正确性,尽量放慢脚步,但渐渐觉得自己在干傻事,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跑起来。这不是重现实验,而是单纯的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