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回到车里, 手搭在方向盘上迟迟未动,指尖似乎残留着从女人发梢上沾染的清淡花香。
他兀自垂头一笑, 视线落在置物架上, 眼神微顿。
裴芷走的时候没注意, 充电线落在他车上了。
徐北拔下充电线, 侧身给她打电话。接通前的那两秒空白, 他不经意往后视镜一瞥,注意到送机口外围临时停靠点斜停着一辆银灰色轿跑。
造型打眼,见过就很难忘记。
讯号接通,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漫长的等待音。
他突然烦躁地掐断电话,直接熄火下车, 默不作声加快了往出发层方向去的步伐。
裴芷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看见谢行一步步向她走来, 偌大的机场行人川流不息,所有画面都化作了背景, 眼里只剩离她越来越近的那个身影。
他面无波澜, 甚至还勾着浅笑。只是手指落在了自己耳侧, 轻轻绕着一缕头发打转儿,问她:“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他的问句很少带有真正疑惑性质的上扬,往往平淡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认定的事实。
与其说是问, 不如说他心底早就写好了答案。
不用更明朗,落在发丝上的动作早就意有所指——徐北刚才所有的举动都落在了他眼里。
他们言笑晏晏、一派和谐。
而冷眼旁观这一切的人生生被排除在气氛之外,似荒野孤狼踽踽独行。
裴芷没有跟着他的思路走去想开不开心这个问题, 她全神贯注地观察、揣摩。她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能尽自己所能想从他的表情揣测一二。
两人沉默相对。
他的手抚过面颊,绕到颈后,轻柔摩挲后颈的动作像极了安抚。指节冰凉,擦过皮肤,一点点替她理顺被羊绒衣领拱出弧度的发丝。
在诱着她放下戒备的同时,手腕倏地用力。
裴芷即便没有真正松懈,也被男人远在她之上的力道搂得更靠近一步。
鼻尖好似不小心蹭到了他的下颌。新冒出的青灰色胡茬戳人,似乎在提醒她对方疲倦的精神状态。
仅剩一指距离,裴芷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站稳,却发觉他连手都在发颤。
“谢行。”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两年前,他会因为饭局上异性多看她一眼而生气;会因为她和旁人说话时露出笑意而克制不住咬牙切齿;也会因为想把她留在身边而犯下错。
她心里没底。
“当初和我在一起时,你也是开心的。”
嗓音落在耳边,听不出情绪:“后来是我做错事。我知道你想逃,也知道你需要时间。但姐姐,我做不到看到你身边有别人——”
——想掐断碰你的那双手,想剜去盯着你看的那双眼。
什么都可以退让,唯独不能忍受别人觊觎的目光。
他的鼻息落在发顶,重而急,似隐忍似克制。
裴芷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最了解他的人。两年的时间,出乎意料却又情理之中,确确实实让他学会了疯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目光回落,滑过他青筋盘虬的手背。
她突然道:“如果不是徐北,或许也会有别人。”
“我呢?”谢行垂下眼,眼底一片猩红血丝:“我花了两年的时间等你。学会了尊重你、学会放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到最后,你还是把我排除在外?”
“那你怎么会在这?”
她忽然觉得心凉:“这次出现在这又是什么巧合?”
“你有个快递寄到dreamer,我去开推进会——”
不等他说完,裴芷直接打断:“我从来不会把东西寄到杂志社。”
“——你不相信我?”
他呼吸急促起来,不可置信过后转为黯然:“你还是不信我。”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航班通知。
裴芷从他怀中挣脱,退开一步:“我还要赶飞机。”
她从包里取出护照,那抹暗红色似乎刺痛了他的双眼。谢行疾走两步,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你,这次又要去哪。”
两年前那次一走了之,或许走的人潇洒自如,对独自留下的那一方来说,却大不公平。
以至于现在他问出又要去哪时,那个又字仿佛积攒了毕生勇气。
裴芷回头,在他泛红的眼底捕捉到慌乱。
她拂开手,重新站定在他面前,似乎在掂量自己这么做到底算不算残忍。
“别走太久,好不好。”
不及她开口,谢行缓缓阖眼,吸了口气压下细密上涌的酸涩,再睁眼只剩妥协:“你信不信我都可以,我都没关系。送你回家的那次,我不该凶你,不该不听你的话。”
“我也不会再逼你,你不想见我的时候,我不会缠着你。我现在就可以走,消失在你面前。”
“只要你不离开那么久,好不好。”
想象中该爆发的始终压制着没爆发,如他那么不可一世的人,软下语气委曲求全的样子并不会让人有多少获胜的快感。
裴芷犹豫片刻,手指勾了下单反的肩带:“不是去躲你。何况,再走一回,我也不至于只拿一台相机吧。”
“真的?”
他像是不信,甚至更近一步,俯身细细观察起她的神色。
鼻息交缠,机场明晃晃的灯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在黢黑无垠大海中亮起星星点点的渔灯,一下有了色彩。
“假的。”裴芷平静道:“你看,不止我不信你。你也一样。”
曾经破碎的关系再次修复起来也显得岌岌可危。
而他丝毫不受影响,只定定地看着她:“那我等你回来。”
送机大厅人来人往。
谢行从安检口往外走,巧遇徐北。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满打满算也算半个熟人,只不过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两人自动站在对立面上,不曾好好打过招呼。
与他对上,徐北状似不经意在指尖缠着数据线,嘴角挂满笑意:“也来送她?”
谢行向来自我,目光冰冷飘过:“和你有关?”
“有点吧。我送她过来的。不过有些粗心,把数据线落我车上了。”
徐北作势要从他身边绕过,还未抬腿就被人截住。
虽然年轻几岁,但对方气场压迫,抬起一边嘴角讥讽:“晚了,人已经进去了。你自己留着吧。”
“哦,是吗。”
徐北微微眯眼,朝谢行伸出手:“那正好余下时间,不如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姓徐名北,在追她。你呢。”
“谢行。”
谢行那双狭长幽深的丹凤眼微微挑起,总算正式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幸会。”
两手握在一起。
谢行倏地抬起嘴角笑容散漫,手掌却猛地收拢,指力几乎掐进对方肉里。从刚才起,他已经冒出过无数次想要废了对方这双手的念头。
不过就是稍稍用力给点警醒罢了。
徐北没想到对方看似瘦削,手劲那么大,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一个故意使然,一个迎难而上,简单的握手成了暗自较劲的契机。
良久,谢行慢慢放开手,从大衣内兜取出一块方巾,慢条斯理擦完手指随即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神态淡漠。
徐北也算段位不低,至此都维持着温和外表。
他对着谢行离开的背影笑了一声:“原来现在年轻人打招呼的方式是这样的。”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只不过几步之后,谢行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手腕:“手其实很实用。”
徐北没摸透他说这话的含义,挑了下眉静待下文。
他收起嘴角笑意,眼眸黑沉不知情绪:“还是别废了的好。”
下午的飞机,到酒店入住已经临近半夜。
裴芷躺在贵妃榻上贴好面膜,这才拿出问前台借的数据线充上电,一一给家人报平安。
才关机几个小时,平时有事没事的都掐着这个时间段给她发消息,一下午涌进来不少未读。她翻了好几页才算翻完。
新加坡和国内没有时差,午夜十一点五十分,新进来一条消息。
没有寒暄,没有称呼,没有主题。
【陵城开始下雨。不过你不在,下的不好看[图片]】
上一条,还停留在她发出的消息上:【好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再往上,是成功添加对方为好友/可以开始聊天的系统提示。
裴芷点开照片,取景出乎意料不是熟悉的落地窗,也不是露台。光线暗沉,树影婆娑,泥水顺着逼仄的小路汇成一汪浅流往下流淌。
她放大再放大、来回看了好几遍,终于从点缀在黑幕中的城市灯光判断出,这是在陵山观景台上。
那么晚,又下着雨,跑陵山上去做什么。
跳出照片,视线又落在简短的对话上——你不在,下的不好看。
她突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明知他所作所为皆是奔着目的而去,也不免顺着他所愿,拉回初识时的记忆。
相识是因为一场雨,再见依然是一场雨。
借了伞、又还伞,本应该再无交集。裴芷早就把这位冒冒失失出现,安安静静退场的小朋友忘在了脑后。
她毕了业在陵城玩摄影。陵城的摄影圈子五十以上的退休老头居多。
年轻人大多分两类,买不起一整套□□短炮且没有这闲工夫的是一类。买得起又有时间但三心二意、爱好也不在这儿的又是一类。
她从小跟着裴忠南入门,年纪轻轻就加入摄影协会,成为了圈里独特的那一类。
协会周末有个活动,应了旅游局的邀约,要去陵山拍风景照。裴芷刚好在内。
主要还是因为年轻,跋山涉水不吃力。
摄影爱好者通常昼伏夜出,要么大半夜起开始爬山拍日出,要么索性睡到饱下午起来拍日落。年纪大的老师觉短,一早就去拍了日出,她索性分到傍晚去拍日落。
陵山常年有人上山拍照,但混在一堆导演背心、贝雷帽的老头之间,年轻漂亮的女人尤其引人注目。
双肩瘦弱,看似单薄。但凡夏日傍晚的风稍微刮得再狠一些就能把她吹走。
裴芷这一趟上山事实上并不轻松。她看了群里提示,自己又琢磨着带了广角中长焦和三脚架。防水背包塞得满满当当,不得不爬一段斜坡换一边肩,不知不觉就落在了最后。
这还不算吃力,烦人的是好不容易到山顶铺开设备没拍几张,说了不下雨的天竟然开始飘起细雨。
摄像机和镜头金贵,幸好出门她都有带防水布的习惯。
裴芷手忙脚乱收拾完东西,再切回群里。那群早上拍完照的老头此刻人在家中舒服地坐着,语音倒喊可惜,什么雨景也别有一番风味。
上山比她快的那一拨也勉强拍完趁雨小往山下赶。
再一会儿,群里都开始有人作诗了。
酸得倒牙。
她索性收起手机,在背包上护一层防水布,躲着雨小的地方往山下走。
夏日的雨照理即来即走,但走了一会儿只见雨势变大不见减缓。
偶尔也能看见不少爬山的人抱着头从山间小道往下窜。但她东西沉,又都金贵得很。想了一会儿找到棵大树边躲雨边百无聊赖地等。
眼看着天一点点更暗更沉,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又一阵纷乱脚步过去。
裴芷拎起防水布查看情况,就听有人踩着水花跑回来。
这会儿都急着下山,哪有人往山上跑。听着响动,她好奇地抬起眼皮一望,与一双黑沉的眸子视线相撞。眼尾深又长的褶子随着眨眼微动。
裴芷一下认出人来,露出浅笑:“谢行?你怎么在这?”
“姐姐?真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不由加深笑意。
男生腿型修长,牛仔裤腿儿很酷地向上掖了一圈,露出微微凸起的外踝。
不知为什么,裴芷从见他第一面起,就从他讲究的穿衣打扮上猜测他应该是个万分挑剔的人。不过此时,该挑剔的男生却毫不介意地拍了拍裤腿儿并排坐到她边上。
两人望着雨帘,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声音轻柔低缓,余音一点点消散在噼啪落雨声中。
“一时半会儿可能停不了。姐姐来拍照?”
“嗯,你呢?”
“学校的拓展活动。”
“那你同学呢?”
“男生不怕淋,我让他们先下山了。”
“你怎么不下?”
“来陪你。”
……
一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雨势也没见收。
山上安安静静,早就没了人。
裴芷心想雨一直不停总不能一直不下山吧?
雨水淅淅沥沥盛满树叶,风一吹哗啦啦往下浇一身,身上衬衫早就湿得差不多了,黏糊糊贴在皮肤上,格外厚重。
熟悉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面。
下雨、借伞、又还伞。好像每次见面不是因为下雨,就是雨后衍生的附加值。
裴芷扭头看谢行,因为防水布一直斜在她身上,他显得更狼狈。黑发贴着苍白的皮肤,连发梢都在往下滴水。
她抿了抿唇,思量过后重新提议:“要不跑下去吧?我看雨也不会停了。”
“行。”谢行扯过防水布把她和装相机的包一下从头兜到尾,问她:“还拿得动吗?”
“能拿。你怎么不兜着点,应该够吧?”
一米长宽的防水布,应应急还行。要是两个人一起,还要顾着背包,免不了肌肤滚烫相贴。
谢行垂眸,黑黢黢的视线压着她,情绪绷了半天才开口:“姐姐,我没想占你便宜。”
裴芷初时没反应过来,两米后恍然大悟。
小朋友单纯可爱,直接把这点接触上升到了道德高度。
“啊。”裴芷故作疑惑,“原来你们00后就把这个叫占便宜啊。”
“我不是。”他蹙着眉,不大高兴:“我90后。”
见裴芷一副不太信的模样,他又补充:“我和你没差几岁。”
明明是踩着90的尾巴,快要擦着千禧年了,好像这么说就能缩短两人之间的年龄差一般。
裴芷只以为小朋友都喜欢把自己往大了报,从善如流:“行,咱们都是90后。”
他一点点试探着贴过来,片刻又红着耳根退远一些,面色严肃又纠结。
裴芷疑惑转身:“怎么了?”
“姐姐,我和你靠那么近。”他嘴唇微动,后面的话囫囵滚了一圈含糊出口:“你男朋友不会生气吧。”
裴芷差点没崩住笑出声,一边想着现在的小孩儿真早熟,一边胡乱摇头:“不会不会。”
“哦。”他语气恹恹。
“我男朋友可能还没出生呢。”
“哦!”
第二声应答不知不觉连声调都扬了起来,落雨都能听出他骤变的情绪。
裴芷伸手撑住防水布另一角的瞬间,身边空出的狭小区域倏地挤进一具火热的身躯。消暑降温的雨水都盖不过他的烫人温度。
男生不像最初那样瞻前顾后,撑开臂护着她,手臂内侧的肌肉线条蹭着脸颊而过,好像比她呼出的气息还滚烫。
淋了雨,就发烧了吗?裴芷想。
她偷偷仰头看他,才惊觉自己站直了也只到他刮得清清爽爽的下巴尖。下颌轮廓硬朗,漂亮的线条连接喉结,凸起得明显,再一路隐匿于领口。
他胸膛起伏,宽肩窄腰。
看似瘦削却藏着一副每个成年男人都期望的好身材。
裴芷收回视线,又想:好像也不小了。
虽然一场雨增加了下山难度,不过远比上山来得要快。
山脚下零星亮着几点昏黄灯光,陵山景区门口的小卖部还没歇业。
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老板在屋檐下摆了一张简易木桌,出售一次性雨披。早些跑下山的游客已经把小店的库存买得差不多了。
老板见还有人下山,叼着烟嘴睇他们一眼:“最后两件,要不要?到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呢。不要就收摊了。”
烟圈缭绕,一圈圈盘旋上升着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山上风声雨声鸟鸣声声声入耳,唯独少了人间烟火气息。
普通的叫卖声陡然打破因为大雨而依偎到一起的暧昧氛围。未到山脚下还算是命运共同体的两人倏地分开一步,不得不考虑回归凡间后的现实问题。
一边是回家,另一边是回学校。
不同的归路似乎又拉大了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年龄差。
裴芷笑自己刚才一瞬冒出的想法荒谬,主动问他:“怎么回去?我开车来的。”
“我能蹭你的车回去吗?”他小声问。
“行啊。”
反正都跑了一路了,不在乎到停车场这点距离。两人默契没提雨披的事儿,兜着防水布一路跑到停车场。
谢行住的地方离陵山脚下很近,不用进城绕路,很快就到楼下。
人下了车,他趴在车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姐,你衣服都湿了。这个天车里又不开热空调。”
裴芷稍稍挑起眼角,等待下文。
“我借你浴室和吹风机,弄干了再走。”
衣服阴冷贴在身上的感觉着实不好受,除此之外,她觉得自己现在还需要借用一下洗手间。
“方便?”她问。
男生扒着车窗的手指都显得愉快:“当然。”
裴芷做好了叨扰的准备,却没想到他竟然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平层。进门直入客厅,一整面落地窗把不远处的陵山轮廓全然纳入了取景框。隔着雨幕空远模糊,但意境非常。
裴芷完全站在一个摄影师的视角来挑刺儿,也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观景地。
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冷气吹在湿透的衬衣上,有些凉。
裴芷退开一步躲避出风口。她环视一圈,只觉得这个地方虽然装修得处处到位,但称之为家似乎有些太过冷清。
她不是个好事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听到脚步声从里边回来,打消胡思乱想偏头朝他笑:“你这儿风景不错。雨天取景也挺好看的。”
女人身姿窈窕站在落地窗前。
雨水打在窗上蜿蜒滑出轨迹,无边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靛蓝色幕布。她往那儿一站,眉间轻拢着一层氤氲雾气。衣衫半湿紧贴弧线,细白的脖颈被射灯照得发亮。
每一寸每一里都长成了他爱的模样。
不会有人比她更戳动内心了。
谢行停在原地,垂眸而笑。
“嗯,这是今年下得最美的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