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有一条街;它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虎斯根·斯特勒得。为什么它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它的意义是什么呢?它应该是德文。不过人们在这儿却把德文弄错了。人们应该说Haüschen才对,它的意义是“小房子”。有个时候——的确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儿没有什么大建筑,只有我们现在在庙会时所看到的那种木棚子。是的,它们比那还要略为大一点,而且开得有窗子;不过窗框里镶着的东西,不是兽角,就是膀胱皮,因为那时玻璃很贵,不是每座屋子都用得起的。当然,我们是在谈很久以前的事情——即使曾祖父的祖父谈起它,也要说“好久以前的时候”——事实上,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儿。
那时卜列门和留贝克的有钱商人经常到哥本哈根做生意。他们不亲自到这儿来,只是派他们的伙计来。这些人就住在这条“小房子街”上的木棚子里,出卖啤酒和香料。
德国的啤酒是非常可口的,而且种类繁多,包括卜列门、普利生、爱姆塞等啤酒,甚至还有不伦瑞克白啤酒。香料出售的种数也不少——番红花、大茴香、生姜、特别是胡椒。的确,胡椒是这儿一种最重要的商品;因此在丹麦的那些德国的伙计就获得了一个称号:“胡椒朋友”。他们在出国以前必须答应老板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不能在丹麦讨太太。他们有许多人就这样老了。他们得自己照料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冲动起来的话。他们有些人变成了非常孤独的单身汉,思想很古怪,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从他们开始,凡是达到了某种年龄而还没有结婚的人,现在人们统统把他们叫做“胡椒朋友”。人们要懂得这个故事,必须要了解这一点。
“胡椒朋友”成了人们开玩笑的一个对象。据说他们总是要戴上睡帽,并且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然后才去睡觉:
砍柴,砍柴!
唉,唉!这些单身汉真孤独,
他们戴着一顶睡帽去睡觉,
他只好自己点上蜡烛。
是的,这就是人们所唱的关于他们的歌!人们这样开一个单身汉和他的睡帽的玩笑,完全是因为他们既不理解单身汉,也不认识他的睡帽的原故。唉!这种睡帽谁也不愿意戴上!为什么不呢?我们且听吧:
在很古的时候,这条小房子街上还没有铺上石块;人们把脚从这个坑里拖出来,又踏进另一个坑里去,好像是在一条崎岖不平的侧路上走一样;而且它还是狭窄得很。那些小房子紧挨在一起,和对面的距离很短,所以在夏天就常常有人把布篷从这个屋子扯到对面的屋子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胡椒、番红花和生姜的气味就比平时要特别厉害了。
柜台后面站着的没有很多年轻人;不,他们大多数都是老头儿。但是他们并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些人物:他们并没有戴着假发和睡帽,穿着紧腿裤,把背心和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不是的,祖父的曾祖父可能是那个样儿——肖像上是这样绘的;但是“胡椒朋友”却没有钱来画他们的肖像。这也实在可惜:如果曾经有人把他们某一位站在柜台后或在礼拜天到教堂去做礼拜的那副样儿画出一张来,现在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他们的帽子总是有很高的顶和很宽的边。年轻的伙计有时还喜欢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羊毛衬衫被烫得很平整的布领子掩着,窄上衣紧紧地扣着,大氅松松地披在身上,裤脚一直扎进宽口鞋里——因为这些伙计们都不穿袜子。腰带上挂着一把吃饭用的刀子和汤匙。同时为了自卫起见,还插着一把较大的刀子——这个武器在那个时候常常是不可缺少的。
安东——小房子街上一位年纪最大的店员——他节日的装束就是这样。他只是没有戴高顶帽子,却戴一种无边帽。在这帽子底下还有一顶手织的便帽——一顶不折不扣的睡帽。他戴惯了它,所以它就老是在他的头上。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他真是一个值得画一下的人物,他瘦得像一根棍子,他的眼睛和嘴巴的四周全是皱纹;他的手指很长,全是骨头;他的眉毛是灰色的,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左眼上悬得有一撮头发——这并不使他显得漂亮,却引起人对他的注意。人们都知道,他是来自卜列门;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故乡,只是他的老板住在那儿。他的老家是在杜林吉亚——在瓦尔特堡附近的爱森纳赫城。老安东不大谈到它,但这更使他想念它。
这条街上的老伙计们不常碰到一起。每人待在自己的店里。晚间很早店就关上门了,因此店也显得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光从屋顶上镶着角的窗子透进来。在这里面,老单身汉一般地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德文《圣诗集》,口中吟着晚祷诗。要不然他就在屋子里东摸西摸,一直忙到深夜,这种生活当然不是很有趣的。在他乡作为一个异国人是一种悲惨的境遇:谁也不管你,除非你妨害到别人。
当外面是黑夜、下着大雨和小雨的时候,这地方就常常显得极端阴暗和寂寞。这儿看不见什么灯,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个圣母像面前有一个孤独的小亮光。在街的另一头,在附近一个渡口的木栏栅那儿,水声这时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这样的晚上是既漫长而又孤寂的,除非人们能找些事情来做。打包裹和拆包裹并非是天天有的事情;而人们也不能老是擦秤或者做纸袋。所以人们还得找点别的事情来做。老安东正是这样打发他的时间。他缝他的衣服,补他的皮鞋。当他最后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就根据他的习惯在头上保留着他的睡帽。他把它拉得很低。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推上去,看看灯是不是完全吹熄了。他把灯摸一下,把灯芯捻一下,然后翻个身躺下去,又把睡帽拉下一点。这时他心里又疑虑起来:是不是下面那个小火钵里的每一颗炭都熄了和压灭了——可能还有一颗小小的火星没有灭,它可以使整钵的火又燃起来,造成灾害。于是他就下床来,爬下梯子——因为我们很难把它叫做“楼”梯。当他来到那个火钵旁边的时候,一颗火星也看不见;他很可以转身就回去的。但是当他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又想起门闩没有插好,窗扉没有关牢。是的,他那双瘦腿又只好把他送到楼下来。当他又爬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全身已经冻冰了,他的牙齿在嘴里发抖,因为当寒冷知道自己待不了多久的时候,它也就放肆起来。他把被子拉得更上一点,把睡帽拉得更低一点,直盖到眉毛上,然后他的思想便从生意和这天的烦恼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但是这也不是愉快的事情,因为这时许多回忆就来了,在他周围放下一层帘子,而这些帘子上常常是有尖针的。人们常常用这些针来刺自己,叫出一声“哦!”这些刺就刺进肉里去,使人发烧,还使人流出眼泪。老安东就常常是这个样子——流出热泪来。大颗的泪珠一直滚到被子上或地板上。它们滴得很响,好像他痛苦的心弦已经断了似的。有时它们像火焰似地燎起来,在他面前照出一幅生命的图画——一幅在他心里永远也消逝不了的图画。如果他用睡帽把他的眼睛揩一下的话,这眼泪和图画的确就会破灭,但是眼泪的源泉却是一点也没有动摇,它仍然藏在他心的深处。这些图画并不根据它们实际发生的情况,一幕一幕地按照次序显现出来;最痛苦的情景常常是一齐到来;最快乐的情景也是一齐到来,但是它们总是撒下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子是美丽的!”人们说,但是瓦尔特堡附近的山毛榉林子,在安东的眼中,显得更美丽得多。那个巍峨的骑士式的宫殿旁长着许多老檞树。它们在他的眼中要比丹麦的树威严和庄重得多。石崖上长满了常春藤;苹果树上开满了花,它们要比丹麦的香得多。他清楚地记得这些情景。于是一颗亮晶晶的眼泪滚到他脸上来了;在这颗眼泪里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有一副鲜红的脸,金黄的鬈发和诚实的蓝眼睛。他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儿子小安东——就是他自己。女孩有棕色的眼珠、黑发和聪明伶俐的外表。她是市长的女儿茉莉。这两个孩子在玩一个苹果。他们摇着这苹果,倾听里面的苹果子发出什么响声。他们把它切成两半;每个人分一半。他们把苹果子也平均地分了,而且都吃掉了,只剩下一粒。小女孩提议把这粒子埋在土里。
“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会有什么东西长出来。那将是你料想不到的一件东西。一棵完整的苹果树将会长出来,但是它不会马上就长的。”
于是他们就把这苹果子埋在一个花钵里。两个人为它热心地忙了一阵。男孩用手指在土里挖了一个洞,小女孩把子放进去;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起用土把它盖好。
“不准明天把它挖出来,看它有没有长根,”她说。“这样可不行!我以前对我的花儿也这样做过,不过只做过两次。我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在生长;那时我也不太懂,结果花儿全都死了。”
安东把这花钵搬到自己家里去,有一整个冬天,他每天早晨去看它。可是除了黑土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春天到来了;太阳照得很温暖。最后有两片绿叶子从钵子里冒出来。
“它们就是我和茉莉!”安东说。“这真是美!这真是妙极了!”
不久第三片叶子又冒出来了。这一片代表谁呢?是的,另外一片叶儿也长出来了,接着又是另外一片!一天一天地,一星期一星期地,它们长宽了。这植物开始长成一棵树。这一切现在映在一颗泪珠里——于是被揩掉了,不见了;但是它可以从源泉里再涌出来——从老安东的心里再涌出来。
在爱森纳赫的附近有一排石山。它们中间有一座是分外地圆,连一棵树,一座灌木林,一根草也没有。它叫做维纳斯山,因为在它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异教徒时代的神祇之一。她又叫做荷莱夫人。住在爱森纳赫的孩子们,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把那个高贵的骑士和吟游诗人但霍依塞尔,从瓦尔特堡宫的歌手群中引诱到这山里去的人就正是她。
小茉莉和安东常常站在这山旁边。有一次茉莉说:
“你敢敲敲这山,说:‘荷莱夫人!荷莱夫人!请把门打开,但霍依塞尔来了呀’吗?”但是安东不敢。茉莉可是敢了,虽然她只是高声地、清楚地说了这几个字:“荷莱夫人!荷莱夫人!”其余的几个字她对着风说得那么含糊,连安东都不相信她真的说过什么话。可是她做出一副大胆和淘气的神气——淘气得像她平时带些小女孩子到花园里来逗他的那个样儿:那时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吻,同时想逃避她们,她们就更想要吻他;只有她是惟一敢吻他的人。
“我可以吻他!”她骄傲地说。于是她便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的表现。安东只有屈服了,对于这事也不深究。
茉莉是多么可爱,多么大胆啊!住在山里的荷莱夫人据说也是很美丽的,不过那是一种诱惑人的恶魔的美。最完善的美要算是圣·伊丽莎伯的那种美。她是这地方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被编成了传说和故事,在许多地方被人歌颂。她的画像挂在教堂里,四周悬着许多银灯。但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
这两个孩子所种的苹果树一年一年地在长大。它长得那么高,他们不得不把它移植到花园里去,让它能有新鲜空气、露水和温暖的太阳。这树长得很结实,能够抵御冬天的寒冷。它似乎在等待严寒过去,以便能开出春天的花朵而表示它的欢乐。它在秋天结了两个苹果——一个给茉莉,一个给安东。它不会结得少于这个数目。
这株树在欣欣向荣地生长。茉莉也像这样在生长。她是像一朵苹果花那样新鲜。可是安东欣赏这朵花的时间不长久。一切都起了变化!茉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茉莉也跟他一起去了。是的,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火车把他们的旅行缩短成为几个钟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从爱森纳赫向东走,到杜林吉亚最远边境上的一个叫做魏玛的城市,却需要一天一夜以上的时间。
茉莉哭起来;安东也哭起来。他们的眼泪溶成一颗泪珠,而这颗泪珠有一种快乐可爱的粉红颜色,因为茉莉告诉他,说她爱他——爱他胜过爱华丽的魏玛城。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由一个信差带来的;另一封是由一个旅人带来的。路途是那么遥远而又艰难,同时还要曲曲折折地经过许多城市和村庄。
茉莉和安东常常听人谈起特利斯当和伊瑟的故事,而且他常常把这故事来比自己和茉莉。但是特利斯当这个名字的意义是在“苦难中生长的”;这与安东的情况不相合,同时他也不能像特利斯当那样,想象“她已经忘掉了我”。但是伊瑟的确也没有忘掉他的意中人:当他们两人死后各躺在教堂一边的时候,他们坟上的菩提树就伸到教堂顶上去,把它们盛开的花朵交织在一起。安东觉得这故事很美丽,但是悲惨。不过他和茉莉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这样悲惨的吧。于是他就唱出一个吟游诗人维特·冯·德尔·佛格尔维德所写的一支歌:
在荒地上的菩提树下——!
他特别觉得这一段很美丽:
从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的歌声。
他常常唱着这支歌。当他骑着马走过深谷到魏玛去看茉莉的时候,他就在月明之夜唱着并且用口哨吹着这支歌。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来,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到来了。
茉莉用满杯的酒,愉快的陪客,高雅的朋友来欢迎他;还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和一张舒服的床。然而这种招待跟他梦想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他不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可能被请到一家去,跟这家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人可以一起跟人谈话,像坐在马车里跟人谈话一样,可能彼此都认识,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样——彼此都感到不方便,彼此都希望自己或者这位好同伴赶快走开。是的,安东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诚实的女子,”茉莉对他说,“我想亲自把这一点告诉你!自从我们小的时候起,我们彼此有了许多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变化。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了我们的感情。安东!我不希望叫你恨我,因为不久我就要离开此地。请相信我,我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叫我爱你——现在我所理解的对于男子的那种爱——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必须接受这事实。再会吧,安东!”
安东也就对她说了“再会”。他的眼里流不出什么眼泪,不过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白热的铁和冰冷的铁,只要我们吻它一下,在我们的嘴唇上所产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恨,也充满了爱。
他这次没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回到爱森纳赫来了,但是这种飞快的速度已经把他骑着的那匹马累坏了。
“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也毁掉了。我要毁掉一切能使我记起她、荷莱姑娘或者那个女异教徒维纳斯的东西,我要把那棵苹果树砍断,把它连根挖起来,使它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可是苹果树倒没有倒下来,而他自己却倒下来了:他躺在床上发烧,起不来。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这时他得到一剂药,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一剂最苦的、会刺激他生病的身体和萎缩的灵魂的药:安东的父亲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艰难的日子——考验的日子——现在来到门前了。倒霉的事情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打进这曾经一度是豪富的屋子里来。他的父亲成了一个穷人。悲愁和苦难把他的精力折磨尽了。安东不能再老是想着他爱情的创伤和对茉莉的愤怒,他还要想点别的东西。他得成为这一家的主人——布置善后,维持家庭,亲自动手工作。他甚至还得自己投进这个茫茫的世界,获得自己的面包。
安东到卜列门去。他在那里尝到了贫穷和艰难日子的滋味,这使得他的心硬,使得他的心软——常常是过于心软。
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实际的人生跟他在儿时所想象的东西是多么不同啊!吟游诗人的歌声现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那只不过是一种声音,一种废话罢了!是的,这正是他不时所起的感想;不过这歌声有时在他的灵魂里又唱起来,于是他的心就又变得温柔了。
“上帝的意志总是最好的!”他不免要这样说。“这倒也是对的:上帝不让我保留住茉莉的心。好运既然离开了我,我们的关系发展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在她还没有知道我破产以前,在她还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她就放弃了我——这是上天给我的一种恩惠。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这不能怪她——而我却一直在恨她,对她起了那么大的恶感!”
许多年过去了。安东的父亲死了;他的老屋已经有陌生人进去了。不过安东却要再看到它一次。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他的职务又使他回到他的故乡爱森纳赫城来。那座古老的瓦尔特堡宫和它的一些石刻的“修士和修女”,仍然立在山上,一点也没有改变。巨大的檞树把那些轮廓衬托得更鲜明,像在他儿时一样。那座维纳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峡谷上,发着灰色的闪光。他倒很想喊一声:“荷莱夫人哟,荷莱夫人哟,请把山门打开吧,让我躺在我故乡的土里吧!”
这是一种罪恶的思想;他划了一个十字。这时有一只小鸟在一个丛林里唱起来;于是那支吟游诗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来了:
从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的歌声。
他现在含着眼泪来重看这座儿时的城市,他不禁记起了许多事情。他父亲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但是那个花园却改观了:现在在它的一边开辟了一条小径;他没有毁掉的那棵苹果树仍然立在那儿,不过它的位置已经是在花园的外面,在小径的另一边。像往时一样,太阳照在这苹果树上,露珠落到它身上;它结了那么多的果子,连枝桠都弯到地上来了。
“它长得真茂盛!”他说。“它可会长!”
虽然如此,它还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断了。这是一只残忍的手做的事情,因为它离开路旁那么近。
“人们把它的花朵折下来,连感谢都不说一声。——他们偷它的果子,折断它的枝条。我们谈到这棵树的时候,也可以像谈到某些人一样,当它在摇篮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它会达到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光明啊!结果是怎样呢?它被人遗弃了,忘掉了——一棵花园的树,现在居然流落到荒郊,站在大路边!它立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保护它;它只让人劫掠和折断!它固然不会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将会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它很快就会停止结果,最后——最后一切就都完了!”
这是安东在这树下所起的感想。这也是他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在哥本哈根的那个“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在许多夜里,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板——一个卜列门的商人——送到这儿来,第一个条件是不准他结婚。
“结婚!哈!哈!”他对自己苦笑起来。
冬天来得很早,外面冻得厉害。一阵暴风雪在外面呼啸。凡是能待在家里的人都待在家里不出来。因此,住在对面的邻居也没有注意到安东有两天没有开过店门,他本人也没有出现,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谁会走出来呢?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在这些窗子没有镶玻璃的房子里,平时只有黎明和黑夜这两种气氛。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起来。天气的寒冷已经把他冻僵了。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单身汉,简直没有办法照料自己了。他亲自放在床边的一个水壶,他现在连拿它的气力都没有。现在它里面最后的一滴水已经喝光了。压倒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睡着的那块地方,他简直被漫长的黑夜吞没了。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见它——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层蛛网。它好像是在织一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空虚。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里也不再想起茉莉。他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与生活熙熙攘攘的声音和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偶尔也感觉到有点饥渴。是的,他有这种感觉!但是没有谁来送给他茶水——没有谁。
于是他想起那些饥饿的人;他想起圣·伊丽莎伯生前的事迹。她是他故乡和他儿童时代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公爵夫人,一个高贵的少妇。她常常去拜访最贫寒的角落、带食物和安慰给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诚的善行射进他的灵魂。他想起她带给苦痛的人们安慰的话语,她替受难的人们裹伤,带食物给饥饿的人吃,虽然她的严厉的丈夫常为这类事情骂她。他记起那个关于她的传说:她有一次提着满满一篮食物和酒;这时监视着她的脚步的丈夫就走过来,生气地问她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害怕得抖起来,她回答说她篮子里盛的是她在花园里摘下的玫瑰花朵;他把那块白布从篮子上拉开,于是一件奇迹为这虔诚的妇人发生了:面包、酒和这篮子里的每件东西全都变成了玫瑰花!
老安东的心里现在充满了对于这位圣者的记忆。她现在就亲身在他沮丧的面孔前面立着,在丹麦国土上这个简陋木屋子里的、他的床边立着。他把头伸出来,凝望着她那对温柔的眼睛,于是他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了玫瑰和阳光。是的,它们在展开花瓣,喷出香气。这时他闻到一种甜蜜的、苹果花的香味。于是他就看到一株开满了花朵的苹果树,它在他头上展开了一片青枝绿叶——这就是他和茉莉用苹果子共同种的那株树。
这树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发热的前额感到清凉,这些花瓣落到他干渴的嘴唇上,像面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这些花瓣落到他的胸膛上,他于是感到轻松,想安静地睡过去。
“现在我要睡了!”他对自己低声说。“睡眠可以恢复精神。明天我又可以起床了,又变得健康和强壮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这株用真正的爱情所培养出来的苹果树!现在我可以看到它,看到它开花结果!”
于是他就睡去了。
过了一天以后——这是他的店关门的第三天——暴风雪停止了。对面的一个邻居到他的木屋里来看这位一直还没有露面的老安东。安东直直地躺在床上——死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那顶老睡帽!在他入殓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这顶睡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还有一顶崭新的白帽子。
他曾经流过的那些眼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泪珠变成了什么呢?它们都装在他的睡帽里——真正的泪珠是没有办法洗掉的。它们留在那顶睡帽里被人忘记了。不过那些旧时的回忆和旧时的梦现在保存在这顶“单身汉的睡帽”里。请你不要希望得到这顶帽子吧。它会使你的前额烧起来,使你的脉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样的梦来。安东死后戴过这帽子的第一个人就有这样亲身的体会。这个人就是市长本人。他有一个太太和十一个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马上就做了许多梦,梦到失恋、破产和艰难的日子。
“乖乖!这帽子真是热得烫人!”他说,赶快把它从脑袋上摘掉。
一颗泪珠滚出来,接着滚出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滴出响声,发出闪光。
“一定是关节炎发作了!”市长说。“我的眼睛有些发花!”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爱森纳赫的老安东所撒下的泪珠。
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这顶睡帽,便会做出许多梦和看到许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会变成安东的生活,而且成为一个故事;事实上,成为许多故事。不过我们可以让别人来讲它们。我们现在已经讲了头一个。我们最后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希望得到那顶“老单身汉的睡帽”。
(1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