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文海心里憋得难受,却又发作不得,只好假装没听见旁人的嘲讽。恰在此时,一名小厮急急忙忙奔上茶楼,来回寻了几遍才跑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少爷,帝师大人从宫里回来就立马召集族人,说是要重建族学,为族中孩童延请名师,教授儒术。他还说关家嗣子必须完全继承他的衣钵,不需要教而不改,执迷不悟的庸才……”
这话摆明是在批评自己,但关文海却无从反驳,只因他早在半月前就把那篇立题大错特错的文章宣扬出去,还送到徐翁府上,请他点评,因此受到更多赞誉,也传出斐然才名。在文战爆发之前,他与齐豫、季承悦等人一样,都是燕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才子。
然而他曾得到多少赞誉,现在就要遭受多少嘲讽,哪有什么惊才绝艳、满腹文章?只剩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已。
“老爷子是什么意思?不认我做嗣子了吗?曾祖父焉能同意?”关文海咬牙启齿地道。
“现在已经不是族长同不同意的问题了。您之前才名极盛,乃关氏小辈中的佼佼者,族长点了您继承帝师大人衣钵,旁人就算心里有怨也说不得什么。但您现在……”小厮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您现在文名大损。先前得了太常大人指点,让您回家仔细读书,改了文章再去请教他,哪料您出了帝师府就把文章拿给同科学子们看,又公开嘲笑七小姐学识粗陋,大放厥词,又言太常对您心存不满,着力打压;之后更糊涂,竟找到徐广志府上,让他指点您,还借他的声望为您博取才名。徐广志若一直得势便罢了,二位大人不能拿您怎样。但现在徐广志的《子集注释》被众位鸿儒连连批驳,更糟糕的是格物致知恰是他错得最离谱的地方,以至于您积累多日的才名一朝尽丧,已成了天下学子的笑柄。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东西将您近日所为密告帝师大人,还把徐广志替您修改的文章也送了过去,惹得帝师大人震怒不已,当众斥您下愚不移,少条失教,又言这样的人不配继承他的衣钵,更不配当关家嗣子。”
关文海越听脸色越白,抖着手将毛笔放下,追问道,“难道他要另选嗣子?”
“是。老爷子说了,帝师府的嗣子可以无才,却不能无德,您对太常大人不尊敬,对七小姐不友悌,进了家门三分带笑,出了家门便极尽诋毁,且既无识人之明又无辨学之才。帝师府若摊上您这样,这样……”小厮话音渐消,不敢再往下说。
关文海知道老爷子素来心直口快,定然不会说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追问,“摊上怎样?他是怎么评价我的?”
“他说帝师府若摊上您这样不孝不悌,无才无德,阴奉阳违的嗣子,将来必然败落。他要建立族学,让族中所有适龄童子接受儒学教育,从中择取良才亲自指点,连才华带品德一起考察,数年之后再定嗣子。因为您《格物致知》那篇文章备受徐广志推崇,所以非常出名,也因此您诋毁太常大人和七小姐的事,全燕京的文人都知道。帝师这话一出,除了咱们一家,全族人都极其赞同。族长权利再大也不能违逆全族人的意思,更不敢让燕京城里的人指着他脊梁骨骂他以权谋私,恶意侵夺他人家产,败坏他人门楣,故而只能点头答应。您想关家嗣子的地位何其尊崇?将来不但要继承万贯家财、高官厚禄,还要担当文坛领袖一职,没点真才实学,谁也接不了这个衣钵。您先前若是把文章拿回家改了,便不会有后面那些烂事。可惜……”
小厮愁眉苦脸地道,“少爷您赶紧回家去吧,族长气得狠了,说是要动家法,老爷和夫人也都等着您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关文海头晕目眩,几欲跌倒,踉跄走了几步,追问道,“我不能过继给帝师府了?全族人都同意了?”
“您若还是之前才学最高的关氏子弟,族人哪敢与您作对。但现在您名声毁成这样,帝师要换掉您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错全在您,不在他。您别想了,回家给族长道个歉,日后好好读书,努力扭转二位大人对您的印象,没准儿还有机会。两月之后便是科举,您考个状元回来,让诋毁您的人刮目相看吧。”小厮扶住自家少爷,小心翼翼地带往楼梯。
“对,我还可以参加科举。”如丧考妣的关文海立即振作起来,咬牙道,“我若是得中状元,必定要一雪今日之耻。关齐光不选我,那是他有眼无珠!”
二人脚步虚浮地离开茶楼,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见关老爷子带着儿子与孙女入了文萃楼,与诸位鸿儒拱手见礼,谈笑风生。他们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不知说到什么,竟惹得诸位文坛巨擘齐齐变色,连声追问真假,得了肯定的答复竟抚须大笑,欣喜若狂。
“掌柜拿酒来!魏国有此明君,文坛值此盛事,吾等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哎,慢着!为了彰显诸君功底,还是战罢再饮。谁能得胜,谁就是主撰!”关老爷子指了指街对面的文榜,目中满是勃勃战意。昨晚他已打好腹稿,只等今日泼墨挥毫,笔伐群雄。
与他打着同样主意的鸿儒不在少数,又有主撰当彩头,越发不肯错过机会,连忙提笔疾书,文思泉涌。
关文海眼见堂妹与诸位鸿儒谈笑自若,备受称赞,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他原本应该是关家嗣子,所有赞誉与尊崇,还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应该是属于他的!若非堂妹撰文抨击徐广志,他的文章不会成为全城笑柄,他的文名不会毁于一旦,他还是关家最优秀的后辈,足以顶立帝师府门楣!
我的好堂妹,你给我等着!阴毒无比地瞪了楼上一眼,关文海沿着墙根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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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徐广志也在家中等待消息。他猜测皇上今日应该会批复推举他入仕的奏折,倘若没有关素衣从中作梗,或许已经成事,但现在却悬了。
他内里火烧火燎,思绪紊乱,面上却极为平静,将关素衣的文章看了又看,却始终没能找出破绽。关家的教育果然了得,凭她一介女流,于儒学一道竟精通至此,列出的错漏全都经过极其严谨的考证,只拿圣人言注解章句,绝少掺杂个人观点,让他想撰文批驳都无处落笔。
当初写书时他的确存了私心,将自己的学术思想暗暗融入儒家典籍,故而在立意方面有所欠缺。但当世鸿儒哪个不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出现各种儒学流派。众多前辈还未开腔,她一个小辈凑什么热闹?一次如此,二次也如此,他不得不怀疑关素衣所为均是帝师与太常教唆而致。
莫非上次构陷关云旗的事败露了?他知道是我主使,却又拉不下脸与我争锋,便让一个小辈探路?就算关素衣把事情闹得再大,只一句“莫与女流计较”就能彻底堵上他的嘴,叫他吃一个哑巴亏。思及此,徐广志竟心生怯意,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抗衡关家父子的能力,除非他放弃做纯臣,重新依附景郡王或世族。但这次之后他文道全毁,对旁人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就算找上门跪求,恐也没有出路。
他放下文稿,面露惶然。
徐雅言陪伴在他左右,忐忑不安地问道,“爹,您能写文驳斥关素衣吧?她才多大?论起学问哪能比得上您,定然都是胡诌的。”
徐广志虽然急功近利,却不会自欺欺人,摇头长叹,“她的文章十分严谨,全都是借圣人之言批判我的观点。我若是撰文驳她,就是在驳圣人,非但讨不了好,反倒更坐实了‘篡圣位,改圣言’的罪名,将来在文坛永无出头之日。你不要像关文海那样没见识,认为别人年纪小,学识就浅,爹给你透一个底,她的学识不在我之下,甚至还要略胜一筹。”
徐雅言用力握紧裙角,颤声道,“那爹您这次不会有事吧?”
“上次输给她还能从头再来,这次却难说。”徐广志双目赤红,嗓音粗粝,“这次她丝毫也未留手,斩我文道不算,竟还绝我生路。与天子争夺门生是什么罪名,古未有之,但想也明白定然无法善了。惟愿皇上仁慈,不欲与我计较,只断我仕途也就罢了。”
“倘若皇上定要与您计较呢?”徐雅言不知不觉掉下许多泪珠,可见吓得狠了。
“若皇上定要与我计较,那就是满门抄斩。我当初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今科学子也是天子门生,怎就留给旁人如此要命的一个把柄!是爹害了你们,爹没用!”徐广志颓然靠倒,心如死灰。怪他野心太大竟志在天下,反倒忘了皇权独断的危险。
徐雅言哭着安慰,“爹您别这么说,不是您没用,是关素衣心怀叵测,故意曲解您的意思。”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何谓口诛笔伐,言辞如刀。原来软趴趴的毛笔握在某些人手里,顷刻间就能化作杀人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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