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竹史一个人回到“麋鹿”的停车场。他从盛冈警察署借的那辆车,还在停在那里。
他打开车门正要进去,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警察先生!”啊,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个叫杉本的姑娘,正从旅馆门前的台阶上跑下来。
“怎么了?”吉敷竹史大声问道。
“您的电话!”姑娘说。
吉敷竹史觉得奇怪,自己并没有告诉菊池:要在这个叫“糜鹿”的小旅馆住啊,谁的电话呢?
吉敷竹史迅速跑到杉本身边,问道:“谁的电话?”
“一个叫佐藤的人。”
“佐藤?”吉敷竹史的记忆里没有这么一个人。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吉敷竹史跑进旅馆,直奔游戏室,看见那台红色公用电话的话简被摘下来了,就横放在台子上。
吉敷竹史急忙拿起电话:“我是吉敷竹史!”
电话那头的人不说话。
“喂!喂!我是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先生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是我,听出来了吗?”
“啊……”吉敷竹史立刻松了一口气。是木山法子。
“是您啊?这个旅馆里的人说是佐藤,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为什么用假名字?”
“因为由佳里在那个旅馆里。”
“您在哪儿?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温泉乡国民宾馆啊。”
“啊?您不是已经离开那里了吗?”
“我丈夫去找您了吧?您是听我丈夫说的吧?”
“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窗前往外看的时候,偶然看见我丈夫的车开过来了,我就赶紧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叫他们对来找我的人说,我已经走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现在不想见到我丈夫。”
“为什么?”吉敷竹史奇怪地问道。
“我不想说。”
“那您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刑警先生,现在您打算干什么?”
“回盛冈。”
“能让我搭您的车吗?我也想回盛冈。”
“坐您丈夫的车回去,不是挺好的吗?”
“我现在不想见他。”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能。”
“那我拒绝您搭我的车。您是个危险人物。”吉敷竹史语带讽刺地冷笑道。
“我?我怎么危脸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木山法子惊愕不已。
“意思很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您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太危险了!”
木山法子沉默了一会儿:“您不想见我?”
“现在不想见。”吉敷竹史心想:也许有那么一天,会在审讯室相见,现在像一对情人郊外兜风似的,坐一辆汽车回去,不行!谁知道她在车里会干些什么!
“木山太太现在打算怎么办?”
“刑警先生,这跟您有关系吗?”
没等吉敷竹史说话,木山法子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吉敷竹史把听筒挂好,转身离开游戏室。
“电话打完啦?”杉本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吉敷竹史默默地点了点头。
“谁呀?”这个叫杉本的姑娘,真爱管闲事!
“很久以前的一个熟人,名字都忘了。”吉敷竹史说完,穿好鞋子走出旅馆。
杉本一直跟在吉敷竹史身后,好像对刚才的回答不太满意似的,见吉敷竹史不想多说,也就没有进一步追问。
吉敷竹史发动车子以后,摇下玻璃窗跟杉本道别。杉本把手伸进来跟吉敷竹史握手:“欢迎再来!”说完苦笑着向吉敷竹史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吉敷竹史驾车顺着山路下山的时候,从国民宾馆前边经过。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一个人影也没有。
国民宾馆是八幡平温泉乡入口处的一家宾馆,过了这个宾馆,就看不到旅店了。
柏油马路两侧都是草原,吉敷竹史驾车顺着缓坡下去,可以看到草原上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风吹树冠飞舞,煞是好看。突然想起了菊池,吉敷竹史不由得笑了,真想尽快见到他。
下坡以后碰到了第一个红绿灯。右边是介绍温泉乡的巨大招牌。绿灯亮了,左拐。再走一段右拐,就可以上东北髙速公路了。
从一座建筑物前通过,过桥,桥那边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有几个人在等车。吉敷竹史认出其中一个是木山法子,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油门,但马上改变主意,又把油门踩了下去。
吉數竹史的车从木山法子面前经过的时候,看见她冲自己摇了摇头。车开过去以后,吉敷竹史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看见木山法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车。
吉敷竹史犹豫了一下,还是踩了刹车。车停下来以后,挂上倒挡往回倒。
木山法子离开公共汽车站,向吉敷竹史的车走过来,在距车站十几来的地方,吉敷竹史把车停下来,推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等着木山法子上车。
“公共汽车是去嗛儿的?”吉敷竹史问已经上车的木山法子,但是没看她的脸。
“盛冈。”木山法子的声音还是那么优郁。
“正好有出租车从您面前过,您运气不错啊。”吉敷竹史挖苦了她一句,开动车子。
木山法子没说话。
“今天请你老老实实地坐着。”吉敷竹史说。
“您放心吧。”木山法子简短地说道。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中,车子开上了东北髙速公路。在去往盛冈的路上,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木山法子一句话也没说。吉敷竹史怕万一什么敏感的话题,一句话不小心说不好,再引起她的歇斯底里,也就再没有说话。
从盛冈出口下了高速公路,赶上堵车,车子往前挪一米就就要停很久,简直成了东京了。
“秀之的笔记本,您看了吗?”木山法子说话了。
“看了!”吉敷竹史默默地说道。
“是吗……”法子小声说了句什么,吉敷竹史没听清。也不知道她打算说什么,吉敷竹史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很长时间,木山法子才又问道:“秀之的遗书在什么位置,您知道了吗?”
这是一个多少让人感到竒怪的问法,吉敷竹史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说:“知道了。我还特意对了一下。”
“哦……”法子又不说话了。然后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吉敷竹史觉得这种对话没什么意思,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紧跟着前边的车往前挪。
“您没感觉到什么吗?”法子突然又说话了。
吉敷竹史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脸。
“感觉到什么?什么意思?”
女人把胜转向前方,还是用那种忧郁的声音,缓缓地说道:“没什么。”
吉敷竹史觉得把对话继续下去,没有什么必要,就开始保持沉默。
没想到,木山法子却又说话了:“刑警先生,秀之的遗书,可以还给我了吗?”
“现在?”
“对。”
吉敷竹史犹豫了一下,心想还就还吧:“好吧,麻烦你帮我把后座上那个公文包拿过来。”
木山法子扭过身子,取后座上的公文包的时候,腹部雪白的肌肤露出一大块。
“是这个吗?”女人把公文包递给吉敷竹史。
“谢谢!”吉敷竹史打开公文包,把秀之的遗书拿出来还给他的母亲木山法子。
木山法子默默地接过来,又把吉敷竹史的公文包放回原处,然后打开遗书确认了一下,宝物似的装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遗书的笔迹,百分之百是秀之的,这一点不用怀疑。遗书上的字,跟笔记本上其他的宇,绝对是一个人写的。
吉敷竹史在想,刚才木山法子究竞要说什么呢?肯定是想陈述一个母亲的意见,她到底有什么事要说呢?这里说不定就有突破口,可是怎么问合适呢?吉數左思右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好问道:“把您送到加贺野您家里去吧?”
关于这个问题,木山法子似乎早就想好了,立刻说:“不,您把我送到火车站就行了。我便去一个地方。”
“盛冈火车站?”
“对。”
“不想回家?”吉敷竹史的意思是:你不想见你的丈夫是可以的,可是你有地方住吗?
“还不知道。也许在朋友家住几天。”
“是吗?说不定您丈夫还要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怎么回答他?”
“就说我也许在朋友家住几天。”
“您那个朋友家的电话号码,或者地址,能告诉我吗?”
“没带在身上。”
“地址呢?大概在什么位置应该知道吧?”
“不知道。忘了。”
这时,绿灯亮了,前面不再堵车,车流顺畅起来,盛冈站马上就要到了。
“您不想见您的丈夫,是不是因为您怀疑他杀了人?”
吉敷竹史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可还是问了。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木山法子非常干脆地说,“不是已经对您说过了吗?”
“那么,您心里是这么想的。”吉敷竹史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是这么想的,木山法子也应该是这么想的。
“刑警先生,求您一件事。”木山法子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说。
“您不回答我的问题,却老是来求我,您也偶尔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吉敷竹史挖苦道。
“您可以把那个装着氰酸的小瓶子还给我吗?”
“开玩笑!”吉敷竹史马上拒绝,脸上浮出一丝苦笑,“难道您要一个刑警帮助您自杀吗?”
“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说的。”木山法子很爽快地说。接着又是沉默。
过了开运桥,左边看见了那个叫作“白杨舍”的咖啡馆,马上就是车站了。
“木山太太,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題,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您就这样死了的话,您会在枯草下边后悔的。”吉敷竹史说完上面一番话之后,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
但是,叫吉敷竹史感到意外的是,木山法子明显被触动了。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刑警先生,我很想回答您的问题,可是,您的推測完全是错误的,没有一处是正确的,所以我懒得回答。”木山法子用十分轻蔑地口气说的这番话,让吉敷竹史觉得脊背发冷。
“全是错误的”,吉敷竹史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您的意思是说,在破案方面,我是个无能之辈?”
木山法子看了吉敷竹史一眼:“啊,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您别介意。我的意思是说,您看不懂我的心。当然啦,别人的心,谁都看不懂。”
吉敷竹史沉默着,等着木山法子再说些什么。
“刑警先生,我为什么要去八幡沼自杀,您不明白吧?”等来的是女人谜一样的话。
“不明白,我不是您,我怎么能明白是为什么呢?不过,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您昨天去八幡沼自杀,跟您现在不想见您丈夫的理由,应该是一样的吧?”吉敷竹史觉得自己说的话,也是一个不好理解的谜。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而且……”
“是因为您怀疑您丈夫杀了人?所以……”
“这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地回答您,不是!”
“不是?这么说,您不怀疑您丈夫杀了人?”吉敷竹史微微感到有些惊愕。
“不怀疑!”
“不怀疑?那么……”吉敷竹史停顿了一下,“那么就是您杀了人。您杀了小渊泽茂和岩田富美子,您的赎罪意识驱使您去八幡沼……”
“不是!”木山法子打断吉敷竹史的话,又说了一句谜一样的话,“我还没有杀过人。”
还没有?吉敷竹史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还没想好怎么问,车站就到了。
车刚停稳,木山法子就推开车门下去了。
“木山太太!”吉敷竹史叫道。这时候,木山法子已经站在马路上了。
“谢谢您了,刑警先生,再见!”木山法子弯下身子,冲吉敷竹史摆了摆手,转身朝车站走去。
吉敷竹史想下车拉住她,但是后边的车一个劲儿摁喇叭,他只好把车往前开,绕
过站前环岛,朝开运桥方向驶去。
后来,吉敷竹史想起这件事,就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