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入口大门是玻璃造的,站在店内也能看到路人的模样。千帆站在入口附近翻阅着杂志,偶尔往外面扫上两眼。放学回家的学生们冷得肩膀瑟瑟发抖,他们成群结伴地朝车站方向走去。一大早天空就阴沉沉的,一天到晚太阳都没有出来。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差不多莲见学长也该来了。学长一放学就会离开学校,从不在教室多加逗留,所以很容易预测他什么时候经过这儿。
她想向他询问一些关于小说的事情。两年前自己开始试着写点小说。在此期间,她常一天想上好几次小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志愿成为作家的人是不是不会考虑这些,光凭热情就能描绘出美妙的故事来呢?但是,故事这东西到底又是什么呢?
上高中之后,千帆结识了不少好朋友。大多数朋友都是女生,不过她也常和班里的男生说说话。大家一块吃饭,一块去看社团活动,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写小说。别人问她兴趣是什么时,回答“读书”还可以,但如果回答“写作”的话,气氛就会有点尴尬吧。自己在写小说的事情只告诉了家人和在S市女子高中上学的朋友,以及莲见学长。如果要向别人征求关于小说的意见的话,学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千帆透过玻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神尖锐,看上去有点阴郁的侧脸。她合上杂志放回书架,跑出了书店。她一边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边加快步伐超过了好几个人。独自向前走着的黑色校服的背影近在眼前,千帆可以从很多人的背影中分辨出谁是学长。他身上没有任何肌肉,已经不能用高挑或是瘦削来形容了,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弱不禁风。
千帆追到他身边向他打招呼,但学长笑都没笑一下,只是斜眼瞟了她一眼。基本上他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她边走边询问他认为小说是什么,可莲见学长用比永久冻土更冰冷的声音说道:
“为这种事苦恼的话,还不如别写了。”
“我还在期待学长会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想法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学长把很多书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周围总散发着淡淡的古书气味,以致在他身边闭上眼睛,仿佛在那儿的不是人类,而是高高地堆起很多层的纸张。
“我记忆的只是数万册书本身的,所有页面上排列的文字顺序而已。那些都只是书,跟小说不同。”
“那个,书和小说可能是有所不同……”
“就像灵与肉一样彼此分离。”
莲见学长的记忆就像将书的页码扫描成数据一样。他头脑里存储了庞大的图形数据,随时都能将这些数据调出来浏览。但他也只不过是储存了一堆数据而已,数据内容的含义不看过的话是不会理解的。千帆觉得纸制的书明显要好多了,也不知道他通过记忆读书算不算有趣,但起码坐长途列车时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不过,如果人类史上有终极小说的话……”
莲见学长开口说到。虽然他的身材有点弱不禁风,但个子很高。千帆的视线只能平视到他裹在黑色校服下的瘦削双肩。
“……那本小说也许就可以用来杀人了。”
没一小会儿,就能看见杜王车站的圆形屋顶了。这座车站是城镇再开发时重建的西式车站。车站前建有公交车交通枢纽,中间广场里有好几座圆形水池。来过杜王町的人都知道,有乌龟栖息在那水池里。
两人笔直地穿过交通枢纽,正通过水池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那个,不好意思,我没带手表,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时间,我想知道离公交车出发还有几分钟……”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很高的男生。他在一年级学生中特别显眼,所以千帆也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瘦瘦高高的,五官端正,特别是他那极具破坏性的发型,只要看上一眼好几天都不会忘记,甚至还会出现在梦中。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手表?”
东方仗助盯着莲见学长的手腕。
千帆有点紧张起来。自从小学的时候遇到过那次危险以后,她就很害怕打扮得像小混混一样的人。东方仗助穿着肥肥大大的裤子,书包也空荡荡的,这样还不算小混混的话,恐怕这世上就没有小混混了吧。
“学长,他说要看你的手表呢。”
千帆用手肘碰了碰学长。他的手腕上带着银色的手表。
“我知道。”
学长仍一脸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他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东方仗助,千帆原以为学长想把手表给他看,但他并没有。他的手臂笔直地指向了车站的方向。
“车站里有时钟,看那个不就行了?”
真是冷淡至极的语气。
学长!热血涌向了千帆的头脑。她左看看学长的脸,右看看不良少年的脸。
“那边的时钟吗……”
东方仗助一脸为难地回头看了眼车站。这时千帆才注意到,安在车站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坏了。长针歪向一边,短针也消失不见了。圆形的钟表盘上留下了一个大洞,像撞击在了岩石上一样。
“真奇怪啊,今天早上看到它时还是很正常的……”
莲见学长好像也刚刚注意到钟坏了。
“可能有人把他弄坏了吧,所以才不知道时间了。”
东方仗助坐在水池旁边,位于交通枢纽中央的圆形水池边缘是用水泥砌成的。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夹起掉落在地上的夹子。那夹子是用细金属丝弯成的。他开始摆弄那个夹子,用双手把它掰成了笔直的线条状。千帆觉得他看上去十分可怕。
“学长,给他看看手表吧。”
不知道学长有没有听说过被东方仗助缠上的可怕传闻。朋友们告诉过千帆,东方仗助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连三年级的小混混都绝不会去接近一年级的他。
莲见学长一脸无奈地抬起手腕看表,像是想要告诉他几点几分。但在他还没开口告诉他时间之前,东方仗助就走了过来,厚颜无耻地凑过去窥视学长戴着手表的手腕。
“谢谢了,学长。”
“……不用。钢笔那件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莲见学长向他投去毫无感情的冰冷视线。
东方仗助盯着学长的脸,再低头看了一眼从他胸前衣兜里露出的钢笔,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看来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你耍了什么戏法?”
“我说过了,恢复原状的材料。”
“好了,你看够了吧。”
莲见学长正想把手臂放下时,东方仗助慌忙抓住了他。
“等一下,眼睛有点曚,没看清楚。”
手表已经被上衣袖子遮住了。东方仗助一只手抓住学长的手腕,另一只手把袖子往上捋去。这动作的确是为了看手表,但看起来却像是故意的,一点也不自然。袖子被捋上去后,千帆看到了学长雪白的皮肤。学长绝不会脱下上衣,所以千帆从没看过他手腕以上部分的肌肤。但莲见学长在手臂露出来之前就抓住了东方仗助的手,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别用你脏乎乎的手去碰别人的校服。”
他甩开东方仗助的手。“轻一点”,千帆都快脱口而出了,但她还是没说出来。她心想,学长是不是惹恼了东方仗助?她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的脸色,但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有点惊慌地迟疑着说道:
“可我只不过是想看下时间……”
“你可以保证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吗?”
东方仗助一脸很受伤地说道:
“洗了,相信我吧,我向上帝发誓。”
他长得很精悍,再加上那种发型和打扮,给人的感觉总比普通人要超脱多了。但在他身边仔细查看,才会发现他的表情一直变个不停,出乎意料地给人一种很有趣的感觉。千帆心想,他跟学长正好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呢。
“算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分,公交车快来了。”
学长看了眼手表告诉他时间后,转身向千帆说道:
“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喀哒一声,学长的手表表带断了。手表从手腕上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径直地掉落下去。
当时两人正好站在圆形水池的旁边。手表撞到水池边缘的水泥台后又掉进了水池,哗的一声,就像往池里扔进了石子一样。手表掉落时的冲击力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浮在水面的冰块碎片开始相互碰撞。没看到栖息在这里的乌龟,大概是冬眠了吧。手表沉入池底,冒出了细小的气泡。
这么冷的天,水池表面居然没有冻结。如果像昨天或者前天那样,水面都冻起来了的话,手表就不会沉入水中了吧。千帆现在只能想,应该是带来不幸的恶魔事前将冰块砸碎了。
“这下可麻烦了啊。”
东方仗助探头俯视着水池。
“不过没关系的,最近推出的手表大多是防水的,就算出了故障我也能修好,修理出故障的机械我很拿手的。”
也不知道莲见学长学长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个小东西。学长捡起的是刚刚东方仗助拿着玩的夹子。但东方仗助明明把它掰成了直线状,可现在那个夹子却又恢复成了原状。
“你是叫东方仗助吧。”
莲见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在学校里也算是名人了,所以我认识你。这又是你玩的一个把戏?用把物体恢复原状的力量把我的手表带扣卸掉了吧。比如说,用棒状的夹子插进手表带扣的缝隙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刚刚拿的那个夹子吗?不过,你还是快点想想怎么把手表从池底捞上来吧?我倒是想帮你去捞,不过这个池子里有乌龟嘛。虽然现在在冬眠,但我可不敢把手伸进这样的水里哟。”
东方仗助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看着水池。一瞬间,他飞快地瞟了学长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观察些什么。莲见学长不肯把手表给别人看已经很奇怪了,但东方仗助这个同龄的高中生给人的感觉更奇怪。
“那么,学长,快去把它捞出来吧,手冷也只有一下子哟。”
莲见学长沉默地俯看着池底,根本没打算去捞手表。东方仗助则一脸刚刚注意到的表情说道:
“啊,对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给你个忠告吧,把袖子捋起来捞比较好哦,不然袖子会被水浸湿的。”
莲见学长瞪着他。不过学长的眼神比普通人要尖锐得多,普通的凝视看上去也像瞪视一样。
“你倒是个有趣的家伙。”
气氛紧张得弦满欲崩。
“……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哦。学长,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东方仗助突然改变了语气。千帆被他低沉的声音镇住了,但学长看上去仍面不改色。
“喂,有必要做自我介绍吗?我们只不过是问时间和被问时间的关系而已。还是说你在这个城镇里每问别人一次时间就都要问他的名字呢?”
“谁叫你不肯让我看你的手臂呢,不过就算你不肯,我也能来硬的。”
“为什么要看我的手臂?”
“少装傻了。你以为我们在这之前就没向其它人找事?你不肯卷起袖子,是因为你的手臂的皮肤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把这东西遮掩住,也就是说你已经察觉到我们在找它了吧?”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这时,姗姗来迟的太阳终于露出了脸,阳光洒在车站前宽阔的空间里。千帆觉得有点耀眼,眯起了眼睛。西沉的夕阳将杜王町染成一片绯红。千帆摒住呼吸,完全不敢动弹。过了一会,莲见学长终于开口道:
“千帆,刚才,你问了我小说的事吧。”
学长说着。眼睛却仍瞪向东方仗助。
“我想,小说是用大量的文字排列堆砌而成的东西吧。文字符号连在一块构成单词,单词构成文章,文章连接在一起就成了小说。就像DNA碱基排列一样,文字排成了一根线。我认为这就是小说。”
说着,学长将没挽起袖子的手臂伸入了水中,将手表捞起。校服的袖子浸得湿淋淋的,不停地向地上滴水。
“作家的工作估计就是用线编成地毯吧。用文字排列的长线编织而成的图形带给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视觉映像,而是某种价值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
东方仗助低头看着学长湿淋淋的衣袖。
“你承认了吧?”
他满怀信心地说道。这时,一阵足音传入了耳际。
一个高个男生从车站那边跑了过来,是一直和东方仗助一起行动的那个名叫虹村亿泰的学生。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不良少年。东方仗助长得很受女生欢迎,但他看上去就很可怕,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疯狗。还不是一般的疯狗,从犬种上来说应该是土佐犬。
“仗助!”
虹村亿泰大叫了一声。东方仗助一边留神着学长,一边回了他一句。
“亿泰!我找到了!”
虽然千帆不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不过看得出他像是在报告找到学长了。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两个不良少年的视线都投向了莲见学长。但学长一点也不在乎现在的事态,他完全把那两人当成了空气,转身朝千帆说道:
“你感受过吗,故事的力量。一行行长长的文字蜿蜒起伏,捕缚了人们的心灵并将其带往远方。阅读真正优秀的小说时,会感觉登场的人物是确有其人的。登场人物的痛苦和欢乐会身临其境地向自己逼近,自己的心灵会与登场人物的感情产生共鸣。登场人物受伤时,被朋友背叛时,读者在肉体上也会感觉到相似的痛苦。这就是‘感情移入’。有点像巫师在咒符上写下文字,给对方的肉体埋下暗示一样。作家用‘感情移入’杀人。”
学长自言自语着,同时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刚沉入水中的手表。他的态度沉着自若得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样。
“虽然还没有确认他的手臂,不过肯定是这家伙没错。”
东方仗助说道。可虹村亿泰却像只困惑的猴子一样搔了搔头。
“啊,大概这家伙的手臂也有吧,不过这样的话就是第五个人了。我们已经在校内找到四个人了。我偷窥了一下运动部的更衣室,那里面有好几个人的手臂上都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线。所有的人就连有几道抓痕都完全一致。我想校内还有不少人有这样的抓痕,因为稍微一看就找到了四个人嘛。”
“……所有人的手臂上都有红色的抓痕吗?”
虹村亿泰点了点头。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不过我们可以走了吗?”
莲见学长向他们问道,但他们并没有回答。虹村亿泰用手指捅了捅东方仗助,像是叫他回学校的暗号。东方仗助咂了咂舌,返过身来看了学长一眼,然后和虹村亿泰一起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水池旁只剩下自己和学长两个人,尽管千帆还是一头雾水,但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肯定是自己平日行善才能得救的,虽然三十岁以上的人一定会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的话。
“学长,你知道吗?刚刚那个人叫东方仗助,靠近看还真是很有冲击力啊。那个,该怎么说呢,就像把意大利面盖在脑袋上一样的……”
“别在他面前说,他会以为你是在取笑他的头发。”
莲见学长的袖口还在滴水,他用手指敲了敲手表外壳,喃喃自语道:
“坏了啊。”
再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又迈出了脚步。通过商业街时又聊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东方仗助明明说要去坐公交车,为什么又回到学校了呢?为什么他会突然跑来找学长的碴呢?这件事留下了诸多的疑问。
“别管他了,他脑袋肯定有毛病。”
“学长不也很奇怪吗?”
学长没有回答。自从在“荆棘馆”相识以来已经过了九个月了。到第三学期结束时正好是一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仍有不少谜团环绕在学长身上。不过,在刚刚的交锋中,学长说了一句很让人在意的话。
“你可以保证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吗?”
这是东方仗助想要碰学长的手臂时学长对他说的话。记得小学时救了自己的少年也说过相似的话。
“把你那双肮脏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反正估计你小便后也没有洗过手。”
只是措辞有点像就把两人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点性急了?千帆琢磨了一会儿,心想也许男生都会说这种类似的话吧。
“对了,你还在查上次的离奇死亡事件吗?”
莲见学长站在商业街的面包店前问千帆。夕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下方了,周围变得有点昏暗。身披大衣的行人们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商店的音乐声和混杂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很是热闹。千帆摇了摇头。
“其他还有很多奇怪的传言啊。比如说呻吟的岩石啊,地图上没有标出的路啊之类的。”
千帆在面包店里买了常吃的甜甜圈。圆环形倒是挺富有哲学性的。这种圆环形和东方仗助正好相反,是女性化的形状吧。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咬了一口。在途中的三叉路口和学长道别后,千帆一个人往自己家里走去。
千帆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家人给她泡了杯热咖啡。
“织笠花惠”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印有那个名字的报纸新闻。
那件案子的剪报至今还留在家里。
她一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对方什么都不肯说的话,自己也继续沉默下去好了。
千帆注意到了一些事。
也知道他执着于织笠花惠的案件。
尽管平常装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提到她的名字时,他的心神肯定十分不安。
但是千帆没有说出口。她想保持现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