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马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房里只有自己和双叶千帆。大概是错觉吧,他又开始继续看书。摆放在窗边的木制椅子只身体稍微挪动一点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像是很快就会散架一般。所以才有人把它搁放在那儿,以免别人坐上去吧。
双叶千帆刚刚一直在书架前徘徊。市立图书馆“荆棘馆”的三层建筑样式给人感觉有点像小小的阁楼间。天花板和墙壁都反映出了屋顶的形状,微微向一边倾斜。职员们极少来这儿,地板和堆放得杂乱无章的古玩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图书馆大楼从一楼到三楼的所有窗户都安上了铁栅栏,以防止有人从窗户闯进来。但这间房子应该可以自由出入,千帆心想。因为窗户的栅栏已经开始松动,而且没有任何要修理的迹象。
二零零零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
“……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是被人借走了吗?”
千帆走近过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这层楼没有安装暖气,冰冷的空气从窗户渗入房间,挺冷的。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那本书吧。”
“我还想它会成为我小说中的素材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旧的书架。
从去年夏天起,街头巷尾开始传闻杜王町图书馆里有一本奇异的书。看上去和一般的书没两样,但里面印刷的文字全是毫无意义的文字罗列。听说那文章怪诞得像是用切书机将书切成碎片,再把碎片打乱后重新装订在一起一样。那本书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征,说是书中偶尔会传出呻吟声。在图书馆工作的管理员和进行清洁打扫的大叔都曾在空无一人的馆内听到过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呼喊着救命。正在寻找小说素材的千帆对这一谣传产生了兴趣,于是过来寻找传说中的那本书。
“荆棘馆”一楼是文学藏书库,二楼则保管着理工类和哲学类书籍。千帆说,要是是那本传说中的书真的存在的话,应该是在三楼吧。因为三楼保管的是高价的珍本书和他人遗赠的书。在获得图书管理员的许可后进去一看,才发现那儿是一间和仓库差不多性质的房间。爬满蜘蛛网的防腐秃鹫标本,褪色的浅茶色地球仪,还有布满虫洞的城市地图,全都凌乱地堆放在里面。其中还有几个陈旧的书架,上面堆放着大量外文书籍,但找不到传说中的那本书。
“学长在做什么呢?”
千帆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剥下包装纸,往嘴里塞了一颗。
“看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那本书是讲用点心唤醒了回忆吧。不过,书在哪儿呢?”
千帆的目光在四周不断游离。她看不见琢马正拿在手里的皮革封面书。小学时获得的这本书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封面上没有书名,他也曾想过为它取个名字,但现在还没想到适合的。琢马并没有告诉她关于书的事,因此,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全卷一字不漏地记在这里。”
“那我就没法读了呢。不过我可一点不羡慕,只阅读记忆中的纸张感觉真不过瘾。”
“你是喜欢用指尖感触纸张和书页的重量吧?电子书籍时代到来之后,你就会落后时代的哟。”
“我也不喜欢那个。”
“是吗?我倒觉得可以接受。”
“那不只是数据吗?像幽灵一样,怪可怕的。”
“幽灵?”
“难道不是吗?把书比作人想想看。封面和纸的部分是肉体,内容的部分是心灵。电子书籍就是只有灵魂没有肉体的东西。”
“只要有灵魂,剩下的都不重要吧。”
千帆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在读高一,是比琢马小一岁的学妹,兴趣居然是写小说。琢马觉得将十几岁宝贵的时间花在写作小说上真是太浪费了,简直就是将宝石扔进水沟里一样。真想跟她说赶紧停笔吧,多去外面玩会儿。如果自己是十几岁就登上文坛的作家,肯定会这样忠告她吧?但遗憾的是,自己并不是什么作家,所以琢马什么也没说。
不久前曾拜读过她写的小说,是一篇在儿童文学中比较有趣的幻想小说。告诉了她自己的读后感后,她反而怜悯地看着自己,说“学长还真是没有文学头脑啊。”
“去下一层吧?这儿太冷了……”
千帆搓着手说道。
“你放弃那本奇异的书了?”
“我还听到另一些让我很在意的传闻。”
出了房间,穿过一段短短的走廊后,就是螺旋状楼梯。这座图书馆里没有电梯,要上下楼就只能走楼梯。楼梯的扶手是极有光泽的木制扶手,保龄球瓶形状的支柱整齐地排列在下方。大楼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透过扶手能看到铺着黑色地板的门厅。
“你要找资料,为什么叫我来陪你啊?”
“学长在身边的话,不是一下就知道我要找的书放在哪个书架上了嘛。”
刚相识的时候,她还是挺客气谨慎的,但半年时间足够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琢马在寒假时也穿着校服,但她已经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一楼内部装饰得像古代遗迹般郑重,有两名女管理员常驻在服务台。阅览室的暖气起了点作用,千帆坐到桌子前时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时,毛衣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了藕白色的手腕。松散的头发稍稍一动,就能隐隐看到她形状很好看的耳朵。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有很多学生都戴耳环,在校服上别上许多徽章。琢马的一只耳朵上也戴着耳钉。但千帆的身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戴。说起她唯一的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应该就是那张装有四叶草风干标本的透明书签了。她看的书时常在换,但这枚四叶草书签却从没有换过。
“之前跟在S市女子高中读书的朋友通了电话,她从打工处的学长那里听到了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千帆从包里取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小册子。封面是绿色的,封缄还没撕去,给人感觉她很珍惜这本小册子。
“就是刚刚你说的很在意的传闻?”
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抬头凝视着琢马,像是想揣度一下他是否有兴趣。她的眼眸比一般人要浅,略带点茶色,其中漂浮着眼瞳的小小黑点。样貌实在是可爱,琢马不由得感觉班里一定有很多人都喜欢她吧。
“接着说吧。”
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册子上撕下一页。
“传闻是关于离奇死亡一案的。……你不知道吗?两天前方式在杜王町的奇异事件。”
看到琢马沉默不语,千帆微微偏过头去,发丝从肩膀处滑落下来。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尸体在家中被发现的一案。千帆盯着小册子,秀眉微蹙,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
“传闻说,那个人的身体……”
“留下了被汽车撞过的伤痕是吧?”
受害人是织笠花惠。年龄三十九岁。有人发现她在自家起居室因失血过多而死。家里的窗户和门都锁得紧紧的,没有留下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迹。验尸结果表明她死于交通事故。
“听说家具和衣服上都没留下任何伤痕,但她却被车撞了受了重伤。怎么样?以这个为素材写小说的话,应该是长篇恐怖小说类吧?”
“我倒不觉得光凭这个构思写出一本小说就能够吸引读者。不过,你为什么想调查这个案件呢?”
之前读过她的小说里从没有出现过死人。她的作品应该是更具田园风格、更充满幻想的。将这一案件作为小说题材的构思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只不过我被这种怪异的传闻吸引了而已。因为背后应该会有什么故事才对……发现尸体的人好像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一年级的一个叫广濑康一的人。听说是他报的警。”
千帆滔滔不绝地讲完离奇死亡事件的相关传闻后,问琢马有没有读过提到过类似事件或奇异现象的书。之前她也经常将琢马庞大的记忆储量当作一本百科事典来使用。他将各种事典的数万页内容都装进了自己头脑里,所以一般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回答得上,但关于这件事,他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千帆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于是准备回家。
两人离开“荆棘馆”,走在通往大门的砖瓦路上。此时已经是万家灯火通明之时了,灯光照射着整座大楼。穿过爬满荆棘的铁门,千帆去商业街的面包店里买了个甜甜圈。甜甜圈像是刚炸出来的,她咬了小小的一口后,就冒起了腾腾热气。千帆在岔路口停下脚步,将围巾拉到嘴角处,然后轻轻挥了挥手,迈步走向新兴的住宅小区。
琢马则踏上了另一边的路。那条路延伸向杜王町东北部只看得到一座无人别墅的偏僻地区。琢马就住在位于那片地区一隅的单幢民居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琢马能租下单幢民居是有一定原因的。以前住在那儿的一家人都在房里自杀了,被人发现时一家人的尸体早已腐烂,他们躺着的床上现在还留有人形印痕。没人会愿意在这样的房里居住的,因此,琢马几乎免费租下了这栋民居。
初中毕业后,琢马和福利院的职员商量后获得了独居许可。他和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产生了心灵上的隔阂,这都是因为琢马的记忆力。不仅仅是琢马自己想着独自安静的生活会比集体生活要好得多,就连大人们也都这么认为。事情原委就不需要再次重申了,它们都记在了皮革封面的书里。
自从小学时拿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后,琢马的人生就完全为之改变了。书上将自己过去人生中发生过的事情以小说的形式完全记录了下来。写有文字的只有前半部分,后半还是一片空白。这本书描述的是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文章内容每秒都在增加,自己每次看到听到或者是想到什么的时候,空白的部分都会被埋满。书的厚度和三百八十页的单行本差不多,大概在三厘米左右,但实际的页数并非三百多页。准确的页数连琢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无论怎么翻阅都无法翻到封底,书一直都在自动产生新的纸张。
十岁的时候他知道了母亲的相貌。并不是直接看到了她本人,而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记忆都记载到了皮革封面的书里。拂过自己鼻尖的黑发和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指尖,温柔的话语和传来的体温,还有皮肤柔软的触感都化成了文字。当时的琢马还是婴儿,视野还不是太清晰,但当母亲的脸庞靠近时,眼前就好像有了焦点一般,能够看清她的眉眼。读到这些记录时,当时的视野便在脑海里展开了。
皮革封面的书上还记载了更早以前自己还是胎儿时的记忆。关于那时候的描写多是通过听觉和触觉表现的。当时自己被一团温暖柔软的东西裹住,羊水偶尔轻轻颤动,便会惊动自己,大概是母亲正在对着胎内的自己说话吧。
更早之前的记忆就没有具体清楚的描写了。正如书开头的记载一样,黑暗一直蔓延无边,唯一的感觉是自己仿佛要融化在温暖的液体中的皮肤触感。这种感觉现在被改写成了文字,记载在皮革封面的书中。
琢马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的存在,以及自己已经知道母亲的相貌这些事。他活到现在一直保守着这一秘密。之后,琢马尽量避开周围的人,很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生活。
他也曾想过自己最初的记忆,也就是书开头所描写的黑暗。那时自己的肉体还是母亲的一部分,只有留了一段时间的一小块指甲那么大。对母亲来说,自己是不是只是胎内长出的小小肉芽而已呢?小小的隆起越鼓越大,最后像是因为重力的束缚而掉落下来一样,自己和母亲的肉体被割裂了。就像苹果一样啊,琢马心想。
回家吃完晚饭,洗了个澡后睡下。深夜,琢马从噩梦中惊醒了。他已经做过好几次那个梦了,自己双手的手指被头发缠住怎么也解不开。此时的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陷入到了深深的沉寂中。
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后,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叫出声了。每年琢马都会有好几次做噩梦时叫出声的经历。这也是他决定独居的原因之一。
他往手上涂满香皂,单无论怎么冲洗,都摆脱不了梦中头发缠绕住自己双手的感触。琢马抬起头,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脸庞,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几句话。
“我肩膀上有一块胎记。你走近点看看。你应该认识长了这块胎记的婴儿。”
那天,隔着玻璃窗,他和她重逢了。他脱下校服上衣,露出肩膀,给她看了马型的胎记。父亲过去的恋人尚未衰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透过玻璃,他看到她房里摆放着名贵的木制家具,一只白猫正在打哈欠。之前已经调查过,织笠花惠从不与附近居民交流联系,所以他便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留在了原地。她的死讯不久后应该会传到父亲耳中。本来他还想再等等看,但转念一想,现在差不多到了该去拜访父亲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