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彦深信股野的颈子已折断,因此没想过要做人工呼吸或其他抢救的任何措施。
整整十分钟,克彦静静躺在安乐椅上。绞刑台的幻像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各种想法像走马灯似的回旋在他脑中。在这当中,如何安然逃脱眼前的困局,如何保护自己的念头逐渐鲜明膨胀了起来,并把其他想法都从大脑里驱逐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台计算机,必须保持冷静、严谨。股野死了,这不是老天对我们天大的眷顾吗?明美可以从牢狱般的束缚中解放,成为自由之身;我能独占明美,而股野庞大的资产也将归明美所有。但我是杀人犯,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总有一天我会被关进牢里。发生在争执中的过失杀人,也许不至于被判处死刑,不过我这一生肯定就完了。选择自首或逃亡,最终结果并没什么差别。或者,并非没有顺利逃避刑责的方法,我不是经常思考这类问题的吗?)
克彦自从爱上明美,恨股野都已经恨到骨子里了,他在脑中已不知杀过股野多少回了。他设想过所有杀他的方式,以及逃避罪责的方法。这些方法在想象里是那么缜密、周全、一丝不苟,如今只要切实执行其中一项不就行了?
(现在要抢时间,我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完成所有的准备。)
他瞥了一眼手表,好险,表还是好的:七点四十五分。接下来他的目光游移到装饰柜上的时钟:七点四十七分。
明美趴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克彦来到她身边,扶起她的上半身,明美猛地抱住克彦的身子。两个人之间只有十厘米的空隙,望着彼此,看向对方的瞳孔深处,明美已然明了克彦的想法。两人的眼神泄露了对罪恶处理的共识的信息。
“明美,你一定要有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我们联合来演一出戏,你我都必须化身为沉着老练的演员,你办得到吗?”
明美深深地点头,仿佛在表示“只要是为了你,任何事我都办得到”。
“今天晚上是明亮的月夜。从此刻起的三四十分钟之内,只要没有人经过前面的道路……哦哦,我竟如此冷静,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明美,我记得巡警经过这里时大概都是八点之后吧,你不是跟我聊过这件事吗?”
“八点半左右,嗯,每天晚上都是。”明美一脸的不解。
克彦跑到窗户旁,透过鹅黄色窗帘的缝隙望向天空,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月光皎洁无瑕。
(这是何其幸运!明月、巡警、女佣不在家,为了遂行今晚的计划,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只要明美能演一出逼真的好戏就可以了。这点没有问题,明美的舞台剧经验丰富。且她习惯反串演出,气魄十足。而我则得忘记杀人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一名舞台导演。在这种危急的时刻,恐惧是最大的敌人。绝对不能感到恐惧,必须忘怀一切,只要把躺在那里的尸体当做人偶就可以了。)
克彦强迫自己控制住毛躁的情绪,集中意志力,让自己的情绪尽可能放松,保持思维的敏捷和严密性。
“明美,我们将得到幸福或是陷入不幸的深渊,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成定局,而你我能否冷静面对则会影响这一切。尤其,发挥你的演技,这是绝对必要的。这是以性命做赌注的大戏,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没有问题的,只要你别感到恐惧就绝对没问题。这就跟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一样,你必须忘记舞台下的一切,懂吗?”
“我一定办得到,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虽然明美仍不住战栗,但她的话语中已蕴涵着强烈的意志,两人的心从未曾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
克彦蹲在尸体旁,慎重地检查心跳。当然,一动也不动。其实就算不这么确认,活人与死人的差别只消一眼便能判别。股野脸色铁青,生命的活力已消失殆尽。
深蓝色的贝雷帽掉落在尸体旁,克彦将帽子拾起来。玳瑁的粗框眼镜在刚才的格斗过程中并未折断,仍然斜在发青的额头上。克彦轻轻拿起眼镜。
(但要脱下这件夹克,倒是一个大工程。)
“明美,家还有没有另一件颜色相同的夹克?”
“有。”
“在哪儿?”
“隔壁卧室的衣橱抽屉里。”
“好,把那件拿过来。不,慢着,还有其他东西,需要白手套,不能是皮革的,最好是军队里用的白手套,我想你家应该有吧?”
“有。都是股野在战争期间,干农活的时候买的,至今还有不少新的。在厨房的抽屉里。”
“好,工作手套也拿来。不止这些,还要两条够长、够坚韧的绳索,但这不能从太远的地方取来,隔壁卧室里有现成的吗?”
“不清楚……就算有也是在衣柜里。不过要坚韧的绳子……啊,股野雨衣的皮带可以吧?另一条……领带可以吗?”
“要更长、更有韧性的绳子。”
“这样啊……啊,有一条股野大衣专用的皮带。那条应该比领带长一倍,韧性很好。”
“好,就把这些东西拿过来。接着……嗯,对了,你家里应该有种草质的扫帚型西服刷对吧?我无意间看到过。那正好能派上用场,还在吗?”
“嗯,就挂在衣柜旁。”
“好,接下来你听好,绝对不能忘记,所有工具都要备齐。我再重复一次,工作手套、皮带两条、扫帚形西服刷、夹克,和这里的贝雷帽与眼镜。全部就这些吗?不,等等……对,还有领带。从衣柜中拿三条领带来,还要衣柜、书房与隔壁卧室的门、两个房间相通的门,共计四把钥匙。对了,也需要大门的钥匙。”
“手套、夹克、刷子、皮带两条、领带三条、钥匙五把,”明美掐指计算,“书房和隔壁卧室,以及两个房间之间相通的门钥匙是同一把。所以加上衣柜跟大门的钥匙,总共是三把。”
“没错,就是这样。啊,那三把钥匙通常放哪儿?”
“衣柜从未上锁,一直挂在衣柜把手上。大门与书房的钥匙,股野的口袋里各有一把,楼下我卧房的小柜子里也各有一把。”
“那就用股野口袋里的吧。我想办法拿出来,你负责备齐其他必需的工具。没时间了,快!”
明美此时已不再颤抖,完全变身为接受舞台导演指令的专业演员。她迅速奔向隔壁卧室,搜集所需物品。
克彦走到尸体旁,伸手翻找裤子两边的口袋,很快便找到两把钥匙。纵使尸体仍保有体温,他已经毫无战栗的感觉,在煤炭暖炉的作用下,书房里甚至有点儿热,即使再过三四十分钟,尸体仍能维持正常体温吧!
所需物品备齐之后,克彦将这些工具一一放在圆桌上仔细检查一遍,拿起西服刷与一只工作手套,做起令明美完全摸不着头绪的事。他将刷毛细分为几小束塞进手套,就这样做出了一只假手。
“懂了吧?我要你装扮成股野演独角戏。股野是长发,所以你的发型不用做太大的改变,只要将头发往后梳就可以了。接着,你戴上贝雷帽与眼镜。这么一来,鼻子以上的部位不就很像了?鼻子以下则用这只手套假手,紧紧遮住。我要你假装成被某人捂住嘴巴、无法发出声音的样子。你紧抓着用来掩饰你嘴巴的假手,尽量装成拼命想挣脱的样子就对了。”
这些画面都是克彦在想象杀人中经常思考并反复实践的步骤,因此对于各项细节,他可说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你将夹克直接套到毛衣上,裙子不用换了。而后,打开窗户,让外面的人看到你的上半身。佯装成一个戴工作手套的男子正从背后抱着你、想求救而拼命挣扎的你随之将上半身伸出窗外、使劲力气试图将歹徒的手掰开的景象,你大声呼救,因为被人抱住,所以只要装出沙哑的男声就可以了。书房的电灯先关掉,等我跟巡警来到门前时,你再开始演戏。若巡警没来,我也会随便找个路人一起过来。等待期间,你从窗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直到我出现再行动。接下来,发出两三次求救声后,你立刻伪装成被歹徒强行拉走的样子消失在黑暗中。书房的门到窗户之间至少有十间,月光再怎么明亮,路上行人也不可能看清楚书房内的情形,而我也会好好引导目击者的。放心,一定万无一失。明白了吗?”
明美在克彦兴奋莫名的表情与语气自信的游说后,对于他的计划,渐渐有了全盘的了解。
“我懂了。换句话说,你是要制造不在场证明。你要让证人亲眼目睹股野被杀时,你才正要进门,对吧?这个时候,巡警是目击者的不二人选。这么一来,虽然我在现场,但柔弱的女子什么也做不了……哎呀,那我应该会看到犯人,要是被问到犯人长什么模样……”
“就回答是蒙面歹徒。”
“用什么蒙面?衣着呢?”
“你就回答强盗身穿黑衣,其他细节则完全没注意到。蒙面不是只蒙住眼睛,而是脸部完全被遮住。就说强盗戴着一顶猎帽,前面还垂下一块黑纱。当然,歹徒戴着白手套,也没留下任何指纹。”
“我知道了。其他就靠我临场发挥了吗?但是,万一我被怀疑是凶手怎么办?只靠是柔弱女子帮不上忙的说法,不会有问题吗?”
“放心,所以才需要绳子、领带与钥匙。时间紧迫,我只说一次,你要牢记在心。等一下我会出去,你立刻将书房的门上锁。等会儿在窗口的戏演完之后,你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以下步骤:将刷毛自手套中取出,手套要确实凑成一对,丢进隔壁衣柜的抽屉,等风波平息再偷偷放回厨房抽屉,刷子挂回到原来的钉子上,夹克也收进衣柜原来的位置。再有,你把这些领带与绳子拿到隔壁卧室,从里面上锁,卧室到走廊的门也上锁。这么一来,要进入卧室便得破坏其中一道门,这样你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至于钥匙该如何处理嘛……对了,先放进卧室的其中一个抽屉吧!
“书房、卧室与两个房间之间,这三道门,都是犯人在事发之后才上锁的,所以万一抽屉里的钥匙被发现,就说原先打了两把。但如果你能暗中将二楼卧房小柜子里的钥匙藏在某处就更好了。这么一来,总共就只会有一把钥匙。
“一进卧室,你就把两条领带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条绑在嘴上,在后脑勺打结固定,嘴巴就堵死了。然后你爬进衣柜里,把挂着的衣服推到一边,应该能空出来容纳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你蜷曲着腿坐着……马上试试看。”
两人走进隔壁卧室,打开大衣柜的门。根本用不着试就可以确认没有问题,空间足够塞下一个人。于是,两人又返回圆桌前。
“你一进衣柜里就并拢双腿,用这条大衣的皮带把脚踝捆起来,打上结,牢牢固定,然后将对开式的衣柜门从里面关上。接下来我们要玩一个魔术,这个步骤可能有点儿难,魔术师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被绳子捆牢的双手从绳结中挣脱出来,我们要做的是把两只手重新伸入到绳结中,再拉紧绳结,牢牢绑住自己的双手,是有点儿难,但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先把双手握拳向前,对,就是这样。我现在要把你的手腕用雨衣的皮带绑上。魔术师就算绑得再紧也不成问题,不过你是外行人,所以我先绑松一点儿。”
克彦说着,用皮带捆住明美的双手,然后打了个结。
“好,这样就行了。你先放开拳头,再依序缓缓抽出两只手。我绑得很松,应该不会太难。看,这么一来,皮带的结就不会松掉了。先把皮带结放进衣柜里,等你绑好脚踝后,再把这条皮带结放到背后,反手伸到这个皮带结边上,依照刚刚教你的方法,双手按顺序伸进环结中。这样,你看起来就像被人从后面绑住。或许有点儿难,但只要花点儿时间慢慢做,一定没问题……你先练习一下。”
明美拼了命练习这套魔术。她先靠在书房的角落,将皮带的环结放在背后,接着扭动身体,将右手伸入右边的环结再拉紧,再依法炮制左手。由于环结很松,因此并未花太多工夫,很快就成功地将双手都放进环结中。
“可别以为只要把双手放入结中就好。你双手握拳,用手腕的劲道把结拉紧,就是这样。如此一来皮带便会深陷手腕,看起来就好像绑得很紧。而且手腕部分自然会因充血而肿胀,手就真的挣不出来了。虽与真正的逃脱诀窍不同,但应付眼前的状况,这么做已足够。接下来,只要有人发现你被关在衣柜里,势必会救你出来。
“绝对不要慌张,慢慢来。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立刻将书房上锁,接着卧室也上锁,巡警看到窗口的那一幕后,就算我们想快速破门而入多少也需要一点儿时间。之后,我们会发现尸体,此时又会再耽搁一点儿时间。等到进入卧室时已是好一阵子后了。也就是说,你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绑。但完全没人发现你也不行,所以只要听见有人进入卧室,你就应该在衣柜里制造一些声音,让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懂了吗?为慎重起见,你重复一遍我说的步骤,不能有任何遗漏。要是有一个步骤错误,哪怕只是个细节出错就前功尽弃了。”
明美立刻将如此繁杂的表演一丝不差地重复一遍。不愧是演员,一点儿错误也没有。
“漂亮!这就够了。到时务必照此表演,切勿有任何遗漏。我会把留在这里的大门与衣柜钥匙带出去,因为犯人把你关进衣柜,按理一定会上锁。但你人在里面,无法自行上锁,因此我带着钥匙,等跟别人一起进来时再找机会锁上,而玄关上锁,自然是为延迟我们进入屋内的手段。”
“哎呀,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你的思绪真是缜密得惊人呢!可是,我被关进衣柜里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简单。犯人对股野有恨意,但没打算杀害美丽的妻子。由于他是蒙面作案,你根本看不清脸部特征,他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他希望争取时间逃脱,要是让你自由,你可能会打电话报警,也会大声向邻居求救。对犯人而言,这样的情况他自然不愿见到,所以堵上你的嘴巴,把你关进衣柜。这么一来,至少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人发现。同时,这个举动也证明你是被害者,绝不可能成为共犯。清楚了吗?”
明美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带着敬畏的眼神望向神情激动的情人。克彦慌忙看了下手表,八点十五分了。
“以上就是大致的演戏步骤,最后还有一件事得做。你知道保险箱怎么开吗?”
“股野从没告诉过我,不过我无意间知道了方法,要打开吗?”
“嗯,快开吧!”
等着的时候,克彦就站在暖炉前添加煤炭,还把手放在煤灰盆上面,一边烘烤一边活动手指,弄得嘎嘎作响。
“保险箱里应该有一整沓的借据吧?”
“嗯,也有现金。”
“有多少?”
“一沓十万圆钞票,还有一些零钱。”
“存款簿与股票不要动,只拿借据跟现金,保险箱就这样开着。”
明美取来借据后,克彦接过翻了翻,可惜没有时间仔细查看。当中有几个他认识的人,粗略看起来,金额十分庞大。
“这堆借据你打算怎么处理?”
“丢进暖炉里,连现金一起烧掉。”
“顺便助人为乐?”
“嗯。我要别人认定凶手是为了助人而将借据尽数烧毁,当然凶手的借据也在其中。股野一向不收担保品,也不签公证借据。只要这些借据消失,原则上还钱的义务也一并消失了。但记录过往借贷明细的账本还留着,若借据还在,只要一核对账本的记录就知道谁曾是债务人。警察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按账簿上的登记一一找出债务人,可惜犯人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烧掉借据就是避免警方核对账本后,找出目前仍有借贷关系的债务人。同时,烧掉借据的犯人见到现金,没道理保留吧?这样才合理。且我随身带走也太危险了,难保股野没将号码抄下,因此现金要马上烧掉,先从纸钞开始吧!”
花了宝贵的三分钟看着纸钞完全化为灰烬后,克彦搅了搅纸灰,再将借据一并丢入,剩余的小事交给明美处理。克彦穿上放在书房门口沙发上的外套,戴上手套,取出手帕,擦掉圆桌上威士忌瓶子与酒杯上的指纹,再把它们收回装饰柜。接着,细心地将圆桌、火炉搅拌棒、保险箱与门上把手等会留下指纹的地方都细心地擦拭一遍。最后,他将衣柜的钥匙放入口袋,吩咐道:
“赶快准备,千万不要有所遗漏。”
当他准备踏出书房门口之际,明美喘着粗气从后面跑上来。
“要是我们的计划成功就好了,如果失败,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美双手搭在克彦肩上,泪盈满眶地看着克彦。她可爱的双唇,正惹人怜爱地啜泣着。两人四唇交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克彦脑中闪过殉情前的接吻景象。
听到明美从书房内上锁的声响,克彦立刻奔下楼梯。由于已戴上手套,不用担心留下指纹,他从里面锁上大门后,随即转身到厨房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最后,他将大门钥匙放进厨房的橱柜里。
这一阵子都是晴朗的天气,厨房外的地面十分干燥。加上又铺着石头,不必担心留下脚印。他谨慎地打开水泥墙上的后门,离开前刻意留下两厘米左右的缝隙,而后钻进狭窄的巷子里。外面的石子路也非常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