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又传来赤井哧哧的笑声。这令人不愉快的笑声不绝于耳,最后,他总算再次开口:
“接下来是第四个,而且是最有力的证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笑了,那个工作鞋啊,这里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失误。水池里打捞出来的工作鞋鞋底与地面的脚印一致,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就算沾到水,橡胶底也不会收缩,仍旧保持原状。我量了一下大小,大约是十文左右,只不过……”
说到这里,赤井稍梢停顿,一副舍不得说下面的话的模样。
“只不过啊,”赤井好不容易按捺住差点儿又要爆发的笑意道,“可笑的是,那双工作鞋对甲田而言根本太小,尺寸不合呀!当初为了绑结的问题前往甲田家时,我顺便问他母亲,甲田自去年冬天起就已换上十一文的鞋子。光这点便足以确定甲田无罪,不合脚的工作鞋绝不会成为不利证据,何苦将它缠上重物沉入水池?
“这荒谬的事实,警方和法院似乎还没注意到。或许是这失误太超乎想象又太过可笑吧!持续调查的话也许会有人察觉,又或者是还没有机会让嫌犯试穿工作鞋,以至于到目前为止都没人发现也说不定。
“甲田的母亲也提过,甲田虽不高,脚却很大,这就是失误的主因,推测起来,真正的犯人想必比甲田稍高,他深信比自己矮的甲田,鞋子不可能大一号,才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
“够了,我没兴趣继续听你罗列证据。”弘一倏地吼了出来,极不耐烦的,“直接说结论吧,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
“真正的犯人,就是你自己。”赤井态度冷静,仿佛正以食指指着对方。
“啊哈哈……我可不会被你吓到。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有哪个笨蛋胆敢将父亲珍贵的纪念品丢进水池里,还对着自己开枪啊,别想唬我。”弘一立刻出声否认,语气稍微有些慌乱。
“犯人,就是你。”赤井以相同的声调音量重复了一次。
“你是认真的吗?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还有,动机呢?”
“动机非常明显。借用你的说法,这只是极其简单的算术问题,二减一等于一。两人当中,若甲田不是犯人,你当然就是犯人。先摸摸你背后腰带上的结吧,那是两端翘起的立结啊。你从小一直以错误的方法打结,长大后自然改不过来。一向聪明的你,在这件事上却意外显得笨拙。我原猜想,腰带的结是在背后打的,可能与平常打的结有所不同,因此刚才特地请你打一次。请看,果然是错误的十字结法,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赤井先生严肃地说道,给人一种威严感。
“但为什么我必须开枪射自己?我可是个胆小又好面子的人。仅为了陷害甲田,我没必要愚蠢到忍受枪击之痛,让自己一辈子成为残废吧?真要这么做,我会采取其他更好的办法。”
弘一语带自信。没错,不管他多憎恨甲田,为陷害他而蒙受危及生命的重伤,实在太不值得。被害者亦是加害者,如此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赤井的推理应该有什么重大失误吧!
“对,重要的就是这点。这起犯罪中隐藏着一个重大的陷阱。这件案子中每个人都中了催眠术,落入一种惯性思维中,这导致了根本性错误的发生,亦即‘被害者不可能同时是加害者’的想法。而认定这起犯罪仅是要陷害甲田也是个致命的盲点,陷害甲田的结果,在整个计划中不过是个轻如鸿毛的副产品罢了。”
赤井缓慢且有礼地说道。
“这实在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完美犯罪,但整个案子的构思,与其说是恶徒智慧的结果,毋宁说是小说家的空想。你因为构思出被害者、犯人与侦探为同一人的一人三角诡计而志得意满。偷走眼镜盒并丢弃在现场的是你,将金制品抛入水池、割下窗户、伪造脚印的,当然也都是你。预先做好这些准备,利用甲田在志摩子的书房偷看日记的时机(他偷看日记的举动,约莫也是你给予暗示的缘故吧),为了不让硝烟沾到身上,你将手举高,射击距离双手最远的脚踝。你早预测到甲田听见枪声后,会立即飞奔而至,同时,你也料想到偷看爱人日记的可耻行为,会令他表现出暧昧不明的态度,一旦遭受怀疑便难以坦言说清楚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开枪之后,你忍着伤口的痛楚,将最后的证物——手枪——抛向窗外的水池。你倒下的位置与窗户、水池自成一直线也是证据之一,这点由波多野绘制的平面图中可清楚看出。接着,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你失去意识倒下。或者,说你佯装失去意识应该更贴近事实吧!脚踝的伤势必定不轻,但也用不着担心会有生命危险,刚好是能达到你目的的最佳伤势啊!”
“啊哈哈,原来如此,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也许是错觉,弘一的笑声透露些许激动,“可是,为达到目的而成为一辈子的瘸子,未免太得不偿失了吧。不管证据多充分,单凭这一点我仍会获得无罪释放。”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也曾说,陷害甲田不过是你的目的之一,其实你的主要目的并非如此。你自认是胆小鬼,没错,正是如此。你之所以下定决心射伤自己,就是太过胆小的缘故。唉,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吗?干脆我就说出来吧,你是重度军队恐惧症患者。你早就通过征兵体检,年底即将入营,这才会想尽办法逃过兵役。我打听出学生时代你曾故意戴上近视眼镜,处心积虑地做出伤害视力的举动。而从你的小说里,亦看得出你潜意识中对从军的恐慌。尤其你又是军人子弟,暗中耍小手段反而容易被识破。因此你排除伤害内脏、切断手指等常见手段,选择最极端的方法,且还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咦,你怎么了?请振作一点儿,我的话还没完呢!
“我以为你昏倒了,吓我一跳,请打起精神啊!我没打算向警方报案,只是想确定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罢了。但我想你也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吧?况且,你已遭受对你而言最严厉的惩罚。在这座沙丘背后,藏着你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真相的女性,相信她已清楚了解了事件的始末。
“那么,我告辞了。我想,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思考。不过,在道别之前,请容我报上本名。我嘛,就是你一向轻蔑的那个明智小五郎。我受令尊的请托,化名出入府上调查陆军某个秘密失窃案件。你常说明智小五郎只重视理论,如今你应该很清楚,我的理论至少比小说家的空想更切合实际吧,再见了!”
就这样,赤井踏着沙滩悠闲地渐行渐远,他远去的脚步声,一阵阵传入因惊讶与迷惑而心神恍惚的我的耳中。
(《何者》发表于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