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不寻常的小偷。全然不在意放着几百圆的皮夹,反倒对算不上什么高价品的钢笔与怀表倾心不已,这小偷的心理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警部询问少将,在这些失窃的金制品中,除了价格之外,是否有其他特别的意义。
少将表示,就他所知应该没任何特殊价值。只不过金色钢笔是他担任某师团联队长时,同队的一位高阶将领送给他的纪念品,对少将而言有着难以用金钱衡量的价值;而金制时钟约两寸见方,造型小巧别致,是从巴黎买回来的纪念品,如此精巧的机械制品恐怕再也买不到了,少将感到十分惋惜。但这两样东西对小偷而言应该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接着,波多野警部由室内走向屋外,进行地毯式的排查。他抵达现场时,离歹徒开枪已过了二十分钟了,自然不会愚蠢到还想循着脚印追捕小偷。
后来听人说起,这位司法主任是犯罪搜查学的信徒,严谨的科学搜证是他唯一的信条,是位个性独特的警官。当他还只是乡下警署的一个小巡查时,为了在检察官到达现场前完整保存地上仅有的一滴血迹,他用碗盖住血迹,接下来的一整晚都用棒子敲打碗底,在他的努力下,血迹保存完好,未受到蚯蚓的破坏。
凭借着这般严谨的作风,他终于晋升到今天的地位。由于他所做的调查十分缜密,不论是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对他的报告均十分信赖。
然而,就算是行事风格如此严谨的警部,也无法在书房内找到半根毛发。于是,玻璃窗上的指纹与屋外的脚印立刻成为唯一可供参考的线索。
就如同刚才所说,窗玻璃上的圆孔是小偷使用玻璃切割器与吸盘弄开的,通过这个圆孔顺利拉开闩锁。由于采集指纹必须等相关的专家到场,警部索性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射地面。
幸亏歹徒逃离时雨已停了,窗外地面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由脚印判断,像工人常穿的工作鞋,两列清晰的胶底纹路印记,一直延伸到庭院后方的土墙。看来这是歹徒往返的脚印。
“这家伙走路呈内八字的方式,简直像个女人哪!”听到警部的自言自语,我才留意到脚尖的确比脚后跟更靠近内侧,是O型腿男人的走路方式。
于是,警部赶紧命令部下拿自己的鞋子来。刚一穿上,便直接跨过窗口到屋外,并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寻找工作鞋的痕迹。
见到警部的行动,好奇心更胜于一般人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明知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一些不便,我还是穿过主屋的侧廊来到庭院,跟在警部后面参与搜查。不用说,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想观察脚印。
没料到我一跟踪,随即发现妨碍调查的不止我,另一个人早就在现场等候。是来参加庆生会的赤井先生。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动作实在太迅速了!
关于赤井先生的身份以及他与结城家之间的关系,我一无所知,连弘一也不清楚这号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乱蓬蓬的,身材精瘦,平时几乎沉默不语,却总是面带微笑,完全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经常来结城家下棋,每逢晚上多半会留下来住宿。少将曾说过,对方是他在一个俱乐部结识的下棋伙伴,棋艺精湛。那晚他也受邀前来参加庆生宴,但事件发生时,他并不在二楼的和式大厅,或许是在楼下的客厅里吧!
机缘巧合下,我无意间得知赤井先生是个推理发烧友。来到结城家第二天,我巧遇赤井先生与弘一在这次案件发生地,也就是少将书房里聊天。赤井参观了弘一搬进少将书房的书架后,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由于弘一非常热爱推理小说(他迷恋推理的程度,可以从他后来亲自担任这个案件的侦探看出),书架上并排着大量的犯罪学及推理小说的相关书籍。
两人针对国内外的名侦探进行了一次十分深入的探讨。自维多克之后,出现在现实社会中的侦探,以及自杜宾之后的虚构侦探,成为两人论战的重点。弘一指着《明智小五郎侦探谈》这本书,当面批评这名侦探过分讲究理论而不切实际,对此赤井先生亦表示赞同之意。两人对于侦探方面的知识平分秋色,因此在这个方面可说是意气相投。
由此可知,赤井先生对这件凶案也抱着强烈的兴趣,他先我们一步前来观察脚印,也不会太令人惊讶。
题外话姑且到此为止。波多野警部叮咛我们两名碍事者“小心别踩了脚印”,交代完后便继续追踪脚印。直到发现歹徒似乎是翻过矮墙离开后,波多野警部才折返别馆,向用人交代一些事。不一会儿,用人拿来煮饭用的陶钵,警部随即将其盖在最清晰的脚印上,以防止证据遭到破坏。
接着,我们三人打开木门,走到墙外。这一带原是某户人家的府邸,如今却只剩一片空地,平时几乎无人经过,因此不会有其他可能造成混淆的脚印。地面上歹徒的脚印十分清楚。
波多野边走边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就在进入空地约半町之远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大喊:
“怪了,歹徒难道跳进井里去了?”
我们听见警部极不寻常的自言自语,一时全然无法理解。仔细一瞧,原来如此,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脚印果真消失在路面正中间的一口古井旁,而且脚印也是从这里出发的。不论手电筒怎么照,附近五六间的范围内都找不到任何脚印。更何况这一带的土壤并没有那么坚硬,草也不是高得能盖过脚印,就是说一旦有人经过,这里必然会留下脚印的。
这是一口用灰泥浇筑而成的古井,井两侧几乎已完全崩塌,破败的古井看起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波多野警部用手电筒照了照井内,看到剥落得很厉害的灰泥壁面延伸到井底深处,从井底反射出一束暗淡的光芒,那应该是井底的腐水吧!腐臭的水里似乎潜藏着一个妖怪,直叫人浑身发毛。
小偷不是阿菊的幽灵,实在难以相信他从井里现身,又消失在井里。但若非搭着气球飞上天,通过这脚印判断,恐怕只能解释为消失在井里吧!
于是,就算是科学侦探波多野警部,遇到这种难以解释的情况也只能暂告投降。他甚至命令部下拿竹竿谨慎地翻搅井水。可想而知,并没有什么发现。若因而认为井旁的灰泥墙壁里暗藏玄机,隐藏着通往地底的密道,也是太过荒唐无稽的想象。
“这么暗看不清楚,明天早上再来调查好了。”波多野喃喃自语后,随即返回府邸。
之后,波多野趁着等待法院一行人抵达的空当,一一听取府邸内众人的陈述,并绘制现场平面图。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先从平面图开始说吧!
他先取出随身携带的卷尺,仔细测量伤患倒地的位置(由血迹便可判断出)、脚印的幅宽、脚印往返的间隔距离、别馆的隔间、窗户的位置、庭院里的树木、池塘与墙壁的相对位置等,测量的时候,他以超乎常人的细心和耐心一遍遍测量,并在手册上画出详细的平面图。
虽然繁复,但警部的努力绝非没有意义。在外行人眼中以为不必要的测量,到最后才发现其实那是必不可少的步骤,非常重要。
在此附上我参照警部的测量数据而画出的平面图(见图一),以便各位读者参考。这是在案件解决之后,由结果反推绘制而成的平面图,虽不如警部的精确,但与破案有重大关系的地方一点儿都没落下,其中有几个地方甚至还着重标了出来。
之后我们才了解,这张平面图暗示着许多重要的信息。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歹徒的往返脚印。由图可知,小偷不只走路内八像个女人,D的脚印间隔狭窄,而E却几乎是D的两倍宽。这似乎暗示着D为小偷刚潜入时小心谨慎下遗留的脚印,而E则是开枪之后,想尽快逃离现场脚步凌乱的痕迹。也就是说,由此可知D为来时脚印,E为离去时的脚印。(波多野精密测量出这两边脚印的幅宽,并以此作为基础推算出小偷的身高。但若将这些数据一并记于此则略显繁冗,恕我省略。)
图一
这仅是一例。这些脚印还有其他意义,而伤患的位置及其他两三处地点,我们也是在即将破案之际才明白其具有重大意义。为了按顺序说完故事,在此先略过不提,只希望读者先将这幅图详记在脑中。
接着是对府邸内所有的人员进行一次侦讯,第一位接受侦讯的是凶案第一个目击者——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约提早二十几分钟下楼去洗手间,结束后马上到玄关,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试着让在酒精的作用下烫红的双颊稍微冷却,正当他打算回到二楼而走向走廊时,突然听见枪响及紧随其后传来的弘一的呻吟声。
当他迅速跑到别馆时,书房的门半开着,电灯黑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听了他的叙述,警部询问:
“确定当时没开灯?”不知为何,警部慎重地问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猜弘一根本来不及开灯吧!”甲田回答,“我跑到书房时,首先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电灯一亮,浑身是血的弘一随即映入眼帘,他失去意识,倒在书房正中央。我迅速跑回主屋,大声呼叫家里的人出来帮忙。”
“当时你没看到小偷的身影吗?”警部重复刚抵达宅邸时就问过的问题。
“没有,大概已从窗户跳出去了吧!窗外也是一片黑……”
“此外,你还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关系。”
“嗯,没有……啊,对了,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记得刚进书房时,里面冲出来一只猫,吓了我一跳。久松那家伙像子弹一样‘忽’地冲了出来。”
“久松是那只猫的名字?”
“是的。结城家的宠物,是志摩子小姐的爱猫。”
警部听了这些话,面露一丝遗憾之情。如果是猫,那么它能在黑暗中看清楚小偷的长相吧,可惜猫不会说话。
接下来,警部又一一侦讯结城家的每个人(包括仆役)、赤井先生、我及其他来客,但没发现有特别值得注意的证词。至于在医院陪伴病人的夫人与志摩子小姐,对她们的侦讯在第二天进行。只不过,当时志摩子小姐的回答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一并记下。
当警部以同样的语气说“不管多微不足道都没关系”,企图导引出相关证词时,她说出以下这些事: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如平面图所示,志摩子小姐的书房就位于少将书房的隔壁。“并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但我的抽屉似乎被人打开过。我确定昨天傍晚把日记本收进抽屉里了,今天早上却发现它被人翻开并粗暴地丢在桌上。而抽屉也开着,家人或女佣没人会随便开我的抽屉,因此,我觉得很奇怪……不过,相比之下这毕竟只是件小事吧!”
警部听完志摩子的话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但事后回想起来,这日记被拿出来丢在桌上的事情亦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回到故事主题吧!不久,法院一行人抵达,专家随后也来到现场采集指纹,但与波多野警部的调查结果相差无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窗户似乎用布擦拭过了,留下一些痕迹,但找不到任何指纹,连窗外散落的玻璃碎片上也找不到指纹。由此可知,小偷绝非寻常角色。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采集用陶钵盖住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带回警署。
骚乱好不容易才结束,等众人上床休息时已是凌晨两点。我与甲田躺在一起,只是两人都因太过激动,整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即使如此,我们也并没有对今晚发生的事交换过意见。